艾棹


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

【莫萨】河流

文盲复健短打 ,大约4k,是清水蒸馏水双箭头

审美和文笔都极其瘠薄,见谅……!(小声)


 summary:一个躲在酒馆角落的听众,以及一条河流。


 

*此岸*


  现在,那架矮小、木质、一副醉意朦胧模样的钢琴空下了。室内依旧流动着人们的体温和笑语,不过不再围绕着钢琴,而像空中一群胡蜂一样,灵活地改了向,重新聚拢在酒杯边沿和女人扇子的末端。只有靠窗坐着的客人发愣一样盯着钢琴。一架正在坍缩、逐渐入睡的钢琴。方才乐音停止、琴凳吱呀一声被拉开、木挂钩上的红外套被攫下时,它的黑键曾和磨损的挂钩一道,窸窸窣窣抖落屑状的阴影。那是贫穷、漂泊、疲敝的阴影,难以觉察地沾上地板,为推门而出的一个身影作了注释。


  然而,一条河流仍在这里流动。他可以看见水面上推移的明光,其运动之庄严犹如冰山。靠窗的桌面上有一杯酒,苦味,轻微致幻,用来救火,短暂缓解河流引发的焦渴;他的手指现在正在杯子的细脚上犹豫地停留。河流依然壮大,他就不能离开。两个钟头以前,那个火红瘦削的人拉开琴凳,在胡蜂群中,在逼仄之中落座。然后,河流诞生了。它一步步推进,取得一个又一个秘密胜利,覆压无知和猎奇心,圣化爱情和叹息,过滤昏沉的欢愉,直到一阵忍冬味的和风吹开所有窗户,使得街道石板下泥土私藏的春讯,像喷泉一样齐齐上涌。某种启示潜入,偷偷给每个人的面颊以一啄;坐在窗边、被突然而至的风刺激双眼的宫廷乐师长也不例外。他几乎忘记了,这个低矮油腻的演奏场所实在是对艺术家的折辱。河流的主人驯服一切建筑,驯服它们的雾、梦和人群,所向披靡。


  叮当!酒杯相叩。妇人的鞋跟在桌底下的想象王国逃窜,红葡萄色的娇笑在桌面上乱滚。这些声响使他趋于清醒:尽管年轻人血管发青的双手刚刚还在激动地敲击黑键,尽管穿旧的红外套刚刚还在挂钩上燃烧(屑末,屑末,屑末直落),人们看起来已经快速恢复聋盲。名声是一种藤蔓,在人心不讲理的惯性中,它会不断伸长;可是真正的征服依赖片刻闪电,很快就会被琐事颠覆。至少他乐意这样相信。莫扎特的征服是短命的。他那些在涨潮时浸入河流的臣民,如今又在火炉前烤干了双脚。


  这样想着,河流反而在他眼前显出更加开阔、更加清晰的形体,这条只有一个证人的河流,像熔炉里流出的月亮一样颤抖上升。十足短命的征服——但是,除了在这里。在风化得尤其厉害的靠窗桌椅上,在浅黄酒液的火芯里,在安东尼奥·萨列里的河岸上。


  他的双脚曾经踩踏过林荫道上那些整饬的、没有表情的白色大理石,以及随后到来的、皇宫内部的蜜色大理石。同它们相比,当然,河岸是荒乱的。河岸是哑口、赤身的土地。在一夜自我折磨之后,黎明里,河岸泛着铁色的光。这一片人世所不能窥测,也没法理解的领土,可以姑且解作年轻音乐家身后拉长的影子。当他赤脚走上去,立即感到地里传来两记相随的心跳。下意识地,他保护起这片土地,静观其变;它纯洁又僵直地紧绷着,好似处女脖颈以下的一寸皮肤。然而他已经见识过,它怎样充满变数——贵胄们的眼光闪烁、罗森博格的鞋尖焦灼拍打时,它在人们通称的嫉妒里下沉。然而当阴影的制造者骤然掉转身,伸直一只天真的手,它会——发烧,会在赤金的晚霞和晚霞的花朵里缓缓融化。


  徘徊在河岸上,他感觉自己的形状剥落,变成一个和平日大不相同的人。没有皮革和天鹅绒,没有金属质的名誉,没有一只要员或贵妇的手停在臂弯,甚至没有了——至少,少有了——对音符数量的笃定见解。一种松绑的感觉传遍大地,芒草倒伏,蛇爬回洞穴。河岸上一时只有一阵忍冬的风,轻易地穿过了他的头发,把忍冬的哀愁留在其间。因此,两个钟头前,当他躲藏在不起眼的外衣里,偷偷走进这间吵闹喧天的屋子时——


  ——他的皮肤被满室的酒气和浪笑狠狠剐蹭了,他嘀咕着,小声讥笑自己,一并谴责了半疯的、妄为的、自我放逐的莫扎特。然后,从那扇隐蔽的小窗边,他定睛望见:一个红色身形,在人群的冲刷中,像攀上桅杆一样坐定在琴凳前。钢琴上升,想象中的桅杆颤抖,如同被风暴拉满的弓。突然,他毫无头绪的行走(毫无头绪——满是罗森博格扇动蝠翼的声音)变成了早早注定的追寻;突然,意义降临。突然,悲伤用她柔软的手抚上他的后颈,把他缴械——她洁白如许,沉默如许。在乐曲的间歇,他甚至有些感谢这间房舍剥夺他的方式:它挤压他深色的矜持,朝他劈头泼下人世间的冷酷和不适。被它丢在窗边的角落里,他全然是一个突兀、单薄的动物:几乎和市民们用欢呼举起的、他们红色的小国王一样突兀、单薄。这秘密的共通在他肋骨中间点起一种迢遥、无望的友情。在它的照映下,他看清了——血管发青的手,褪色的红衣(屑末,屑末,屑末直落)……


  有一两个瞬间,他周身温暖。在悲哀的奴役下而周身温暖,他寻思,这多么奇怪啊。接下来,人们欢送载誉归去的国王。红衣服落入门外变暗的春寒。只有一条河流、一簇慢吞吞熄灭的小火,陪伴窗边被留下的客人。小火熄灭时,像一声哽咽、一块红铜滑下喉咙。


  因为正值春季,白昼把她的袍子放肆地一再加长。天已向晚,看起来,那架阴影里的钢琴已经酣然入睡,酒馆的夜间哄闹里,偶尔传来几个残余音符爆裂的声音。然而窗外还是淡紫色——驱赶破碎的霞光,收拾火焰的残局。淡紫色临视着他那悄无声息的悲哀:不嗜杀的、透明的、默默摇漾的悲哀。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悲哀。这么多年,他几乎忘记了它。他的夜晚由有节律的工作和一杯甜酒安顿;以手指上的薄茧为代价,生活和它的音乐在他的刻刀底下,都成了蜡一样顺从的物质。而这种悲哀在他少年时代的案头悬挂过,在他工作最紧张的核心——那追捕不谐和的劳顿之中,也会偶尔闪现,一道白色的磷光。现在,它弥漫、它运动在金色的河流上。他用双膝感觉河岸的土壤。他伸直手臂——这种干渴是明白无遗的干渴,是月光的干渴。关于河流,关于无往不在的枷锁,还关于天才羽衣背面一道厄运的阴影。在白天,他本人,不幸的乐师长,也参与了这道阴影的建构。


  他没有听见一二句议论:他的酒杯还相当之满。在他低垂的头颈和肩膀的相接处,黑夜斟满了影子。他——清澈,坚定,无望(远在紫色的天幕中,月轮欣慰地同她那些铁的星星低语:“看,我驯服的这个人。他完全忠于凡人的命运!”)


  依然环绕他的是莫扎特的河流,明光在水面上推移、铺展。在此处,河流弯曲,像做梦的人的手臂,像一只略缺一角的指环。



*对岸*


    那双深色的眼睛在结束音敲响时,忙乱间碰上了挂钩上的红外套。它们阅读红色,接着忽然瑟缩了,好像在询问:烫吗,重吗,这红色?事实是,他觉察不到红色异样的重量。他怀抱火焰,如同怀抱一只毛羽蓬松的鸽子。现在他曳着他的红色,在黑沉沉的街道上步行,夜色罩在头顶上——这口寂寂的大钟。假如他愿意,他可以挥舞手臂敲打它,叫它的钟壁上滚下火花。


  刚才,在酒馆里,他获得了等量的凄凉与胜利。陈旧的世界把它的伤者推进酒池里,把四下的什物草草摆设,把它抓住的一个人——就是他——赶进其中,钉在那架仿佛因为酗酒而声音沙哑的钢琴前面。它以为它的秘密行动没有破绽,却被他的眼睛逮住了缩回幕后的灰色脚爪。但是!他的音乐寻找秩序,在人群中认出同胞,把他们带到一起——短暂地,虽然只是短暂地。他曾经劈砍,并最终掘出了僵硬表面之下的泉水。他渗出汗滴的手指再次完成一次对世界颓势的小小证伪。这就够了,他现在的步伐像早春的头一夜一样,是合拍、安静的。


  然而还有什么别样的东西尾随着他的心,使春夜微微倾斜。他仰起头,稍事回忆——然后从回忆里找出了那一位客人。这要感谢那扇窗子。它在某个时刻被夕晖镶嵌一新,使他的眼睛在掠过听众头顶时发现了它。它把一个角落变成了事情的核心。窗子照亮了:安东尼奥·萨列里,披着不起眼的深色外衣,身子前倾(更多橘红色的夕光因而涌入,在他束起的头发和肩膀上飘拂)过去示人以无表情的手指现在交叠着,支撑着他苍白、出神的脸。那些夕光在他身侧窃窃私语,为这么一张极其苍白的脸而吃惊。他坐在一种与美泉宫截然不同的沉默里,一种不同于端庄,而近乎失语咒的沉默。然而这种沉默是云开雾散的沉默。这当口,莫扎特在一个音符跌下缆绳之前抓住了它,并及时收回先前放出去的一瞥。


  他正在解放乐器里那久不活动的海洋。人群之外,那个特别的听众抱着牺牲的勇气,纹丝不动。一块黝黑的礁石,接受风浪对其脊背的雕刻。出于疑惑,他偷偷投去陆续的几瞥:萨列里的眼睛聚精会神。但是他们的视线始终没有真正相遇,好像中间横亘着一条多雾的河流。


  直到音乐结束,他的眼睛才理所当然地右转、垂落、避开。房屋中央于是出现了一片虚空。温暖的、掌声的潮水里,莫扎特用自己的视线回填那片虚空。


  他看到——他寻找的人目光闪烁(掠过红色外套,又被烫得收缩起来)然后,眼睛闭上了。可见的悲哀从他的鼻尖、肩膀和衣角下落,使得绯红的夕光被唬得后退了,退缩到窗外。年轻的作曲家了解,所有欢乐的旋律都有蓝色的一面;然而他必须承认,他曾经以为那是他——作为谱写者——独独看见的一面。总之,他刚刚放飞的鸟儿落在另一个人的肩头,目光炯炯地回看他。而萨列里(他想,举起手揉揉眼睛,以确保它没有骗人)把自己交给了它。看上去那么悲伤,那么完全的臣属。像是那些八月,变得透明的月亮跌落在松树中间,被松针在漆黑的沙地上切碎。——他知道他被发现了吗?


  希望没有。年轻的作曲家、换上布衣的国王,吱呀一声拉开了通往春夜的厚重木门。他心说:再会!一支单调但发光的曲调从黑夜中伸出,托起了他先前有一点湿冷的心。命运为沃尔夫冈·莫扎特在皇宫里、在冷酷的群峰中间保存了一束深色的花。至于那条河流,那条将人们分隔的河流——当他们再次见面时,他会从它的浓雾之上一跃而过。

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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