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棹


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

【莫萨】从晚宴上能够猎获什么

——“是的”,以及别的话语



* 灌醉大师应该是一个常见桥段了,以下,我担保,是这个桥段最令人失望的一种演绎。

又及,请不要相信正文第一句,内馅不是这个味道…!

* 5k左右,严格来说算PG(犹豫)



summary: 一起贵族女孩们制造的吸猫风波,和一场错置的对话。



  时间:一场晚宴。地点:一个懒散的角落。小天才意外捡到了一只被灌醉的大师,真是可喜可贺。


  打住,打住,让我们把这个声音扫地出门,“可喜可贺”里包含太多没必要的判断,还是顶轻浮的那种判断。这里是我们的主人公——他当然是主人公,这很容易辨认,通过流散的光彩、迅捷的动作和瞳仁里狂乱的微笑;他是以较常人更易燃的材料构筑的。主人公坐在琴凳上,游戏似地用指尖啄黑白键。他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警告,他的心跳如常。虽然宴会已经成为一个半脱缰的金色大漩涡,但漩涡自有漩涡的节奏。他已经跑在涡流前头了。


  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坐下,并且弹起自己的曲子来呢?是因为那群姑娘,在世上他只愿讨好玫瑰色脸颊。她们把他搡到这儿,用央求把乐曲勾出来,一转身又飞走了——不过,没有飞远,并且还在歪着头会神地听;他也就没有理由停下。


  在他朝她们眨巴眼睛时,她们装出庄严的样子,仿佛个个是她们包围的那个人的学童:恶劣的姑娘。刚刚她们行使特权,用扇子挥走了正好也想脱身的罗森博格伯爵;在目光含糊的宫廷乐师长也试图起身离开时,她们用顽固的手臂把他固定回软椅上——那当口他吓得一缩头,好像响起的第一个音符坍碎了一打玻璃杯。


  主人公,年轻的音乐家,起初和她们意见一致:这真有趣。乐师长曾经不通情理地打发过他,故而一次恶作剧——有莫扎特从旁见证的恶作剧——是他罪有应得。青年人,总该保有对全世界动用恶作剧的权力嘛,哪怕是失败的、冷嘲的、没人捧场的恶作剧。可是这时,他的思绪走向飘忽;他努力思索了半刻,为什么他的兴致突然冷了一度。结论是:因为萨列里不一样。


  不一样,虽然他和贵族们大体上是一色人;他的有些部分是应该接受接受摔打,其余部分却应当轻拿轻放。——姑娘们仍然贪婪地抓住时机,把对待猫的那一套搬到这个缴了械的人身上。可是突然,小音乐家不再对着她们露出串通一气的坏笑了:怎么回事?她们用恼火的睫毛鞭打他,他不理不睬,叮叮叮噔噔噔当。


  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刻,他掉进了另一个梦境。这里,姑娘们形态不定地嘶啦嘶啦燃烧着,吐着火舌,一切很亮、很热。他呢,手脚发冷;他和她们占着的那个人,两个人,是冰质的人。一千零一种错位使他们无法对话,这就是其中一种: 中间隔着那么多、太多享乐的火。况且乐师长今天是个哑巴,他看起来身体不适,只得回应女孩们热情的小手以“嗯”“唔”,和难以觉察的摇头。


  他这下意识到障壁,意识到一切冷冷热热。再看宴会:像是一场放风——暂时的宽限,酒神的施舍。在这里,亲吻谁都不是光荣的事儿,而只是一种被允许的盗窃。诚然,诚然,所有的边界都像热黄油一样即将融化。可是一个怀抱野心的人能在这里做什么呢?在棉花上行走?


  (他弹得太快,他冷透啦。他生我们的气,他妒忌!女孩们交换意见。)他落下几个仿佛走钢丝的音符。她们的扇子簌簌地拍。一个姑娘戴手套的手托着她们俘虏的下巴,这样他才能“被”做出和她们一起抬头听音乐的姿势。(沃尔夫冈揣测,他生气了——他很生气。)他想摘下头顶的积雨云,向左边那个红衣女孩放射闪电;而她露出一个红艳的笑,“珰”地挡下了。嗞,嗞,积雨云撒下无数无效的小闪电。在她们的兴奋面前,他无从突围,耗尽力气,不得不倒向一个女看守的肩膀。那只娇蛮的、戴绸手套的小手趁机在那儿挠了挠。


  (他弹得慢下来了,他弹得太慢啦。我们让他走神啦。女孩们交换意见。)沃尔夫冈想:姑娘们要么就是具有某种神秘的直觉。要么就是巫术。她们发现——或者她们把他变成了,嗳呀,她们的猫。这是个稀世的景观。在他的心里,一根火柴压着皮肉擦过,一丝火腾起,像蛇的信子——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绝少数姑娘浆果色的下唇会引发这种火星。可是现在,现在——他不觉得惊怪,他只觉得神秘。他对那蛇的信子的火说: 嘘。


  女孩们的扇子和语言仍在飞舞。女孩们的特权就是外国使臣的特权,可以乘坐安全的马车飞驰而过,而不用涉及一个国度荒乱、悲哀的核心。所有的边界都融化了,所有的名字摇摇欲坠。就在这时,乐师长握住了一截手腕,对她哑着嗓子恳求道:


  “谁在那里演奏——请他停下吧……”


  她们咯咯笑,保持混乱。“您,您认不出那是谁吗?”


  他认不出。他低下黑发的头颅时,一个女孩发现那下垂的、乌茸茸的眼睛被水涨满了。她们默认那是因为酒,因为酒和倦意。她们用眼睛传话,并立刻调动了指肚、手绢,和同情心。


  音乐还在流动——音乐也在观察。突然,他抬起手,在几次盲目的挥动后,抓住了手绢和同样柔滑的手指。他把它们从他视界前撕落,并近乎凶狠地把手的主人拉向他。向着错误的对象,黑色眼睛喷吐黑色火芯:“请告诉他,请告诉他——让他停下吧!”


  遭到攻击的姑娘用手绢遮挡一个得意的偷笑。她们没有发现的是,软扑扑的宴会氛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它无意义的填充物在飘落,飘落。刚才,一根语言的箭——注定不能射中——绝望地飞了出去;这是一个信号,怂恿有的人走上注定不通的道路。琴声停下了。年轻的音乐家从台阶上一跃而下,脚步轻松地走到这把软椅前,甚至俯身——以他那种用力过猛、光点四溅的方式行了个礼:“乐意为您效劳。”


  奇怪,发生了什么?那种仗——噢那种仗,可别在这里打起来吧!女孩们交换意见。女孩们按下火焰,用整理裙摆掩饰警惕。然而,在她们的小音乐家脸上,是一副不同寻常的表情:既不像受了冒犯,也不见促狭,和他的声气一样——简直有点温柔。他看起来只是单纯好奇。


  “我能问问您吗?”他笑起来; 笑得很美,也令人紧张。(告急,告急——女孩们用目光通报战况。)“您不喜欢它吗,这支曲子?”


  (女孩们的军事同盟传递命令:按兵不动。)戴绸手套的女孩安抚着她们俘虏的肩膀,并用她的绿眼睛替他回望年轻的音乐家。他,他没有抬眼,他的眼睛显然像一件湿斗篷一样,变得过分沉重了。但他摇了摇头,发出那个低哑的声音,“不——不是这样。只是它,”他口齿发颤,他狠命咬了咬下唇,“它不应该在这里。”


  “为什么?”沃尔夫冈俯下身。他把他的声音也掏空、放低,类似孩子在壁橱里躲迷藏时,用以交谈的悄悄话。他在声音的明暗里努力靠近醉酒的人。


  这时,刷拉: 一把扇子打开了。在它制造的阴影里,她们迷失的俘虏好像找到了安全。他因而很快地对答——对于一个喝醉的人而言,足够快了: “没有人。这里没有人。它应该回到别处——”他中断,咳嗽,飘荡在阴影中,最终像松开一顶帽子一样松开了自己,“回到爱他的人中间。”


  “爱它的人中间。”年轻音乐家低声复述这句话,好像用牙齿试试金子,用沾满沙子的手试试剑柄。接下来,似乎只是为了谈话方便,他屈膝——单膝落地。在秘密的、冰质的天地里,单膝落地。这样,他可以轻易地向前倾身,抓住乐师长放在膝盖上的、和他本人一样无望而紧绷的手。后者尝试挣脱,像他无数次对身边的女孩儿做的一样,可是不知怎地突然放弃了。可能是那种像判决一样执拗的力道,让他意识到了一些熟悉的事情;他的眼睛里,涡流放慢转速,他在努力聚焦目光。


  姑娘们,应当说,被她们的小音乐家吓了一跳。太过激了,太突然了——行礼,年轻的膝盖叩地,现在又把手握得全无必要地紧。不过这不是不能理解,她们推测,八成是自恋症状发作: 毕竟,这事关对他作曲水平的评定。不过,她们是不是也感到一丝不安呢?她们不再从齿缝漏出笑声。她们的手臂从不幸的安东尼奥·萨列里肩上落了下去。她们意识到,有人要在宴会空气那麻痹性的掩护下,掠走真正贵重的东西。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,当她们把这些琐事当成笑料重谈时,一致采用以下判词概括当晚莫扎特先生的表现: 海盗,我的姑娘,十足的海盗行径!


  海盗本人并不感到负罪:他是应召而来,应那一千零一种命运中的一个。“‘爱它的人’,”他抱定决心,把它投掷出去,“您也是其中的一个吗?”


  乐师长没有看提问的人。他也没有看见身边的姑娘们。他的目光像灌了铅一样下坠,低埋,仿佛大水淹没了他们所有人的胸口,而他在竭力看清水面以下。这样,他沉默了一会儿;最后抬起了眼睛,与此同时突然周身抖了一抖,似乎把什么抖落了。(什么落了下去,沉了下去。醉酒者会做什么梦?他身边的人都在猜测。可能,是“他”落了下去,沉了下去。)“我?”他吐出这个词,而它犹如一个气泡,浮在当空。它眩人的反光在那儿停驻了多久?“——是的。”


  鉴于她们有义务维护宴会的和平,女孩们从善如流,用一声甜蜜的、拖长腔的叹气,来奉承这个皆大欢喜的答案。(感谢她们!沃尔夫冈想。)她们的吵闹声暂时淹没了他,他被血烫热的脸颧,和安东尼奥仍然悬停在那儿的目光。他要记住这一课: 知道答案不等于听到答案。“是的”,“是的”,像黄昏时分硕大的雨点,每一滴里都藏有火色——这真是——是的!他咬咬牙: “那么,您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?要知道,您的赞赏会给他,这个没有位置的、郁闷的乐师,带来多少快乐呀!”


  “没有位置的——郁闷的——”乐师长嗫嚅着这些词;他突然抬起头快速地向左扫视,然后是右,好像被追杀者所表现的慌不择路。他再次试图拔出自己的手。这一次失败引起了长长的、微弱的颤抖,把偷偷啜泣的人出卖的那种颤抖。女孩们,加上年轻的音乐家,全部陷入紧张时,他突然发声:“快乐。”


  “快乐,只有他有权这么断章——断章取义。如果他快乐,那意味着,见到一个很小、很小的部分。算了!”他慢慢说,节省着力气,词语似乎是碾过舌面的尖砾石,“拿一个片面,去欺骗——收买——他?不。”


  女孩们面面相觑。“我明白啦。”沃尔夫冈说,垂下头。他垂落的眼睛瞧着他所握住的手,这带刺的、不会说话的植物。他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——他触摸到了墙体本身。他紧紧地握着这只手。(伏在永远的障壁上,静静地听着。) 这时他的左膝开始发痛——戏剧效果是好戏剧效果,但是他跪得有点儿久了;这点痛觉跟马刺似的,直戳剩下的话语,叫它们一股脑倒了出来:“但是,我告诉您,您看低他了。他又不是只会吃糖的孩子——像您说的,他有权断章取义!他可以,例如,承受上述的一切,而仍然感觉快乐。只要您喜爱这支曲子,哪怕只是这支曲子;只要喜爱仍然是喜爱——那么其他一切,噢,一切!都只能教它更完整。”


  他感觉到,他握住的这只手不再那么紧张了,在他的掌心里,它在缓缓——可以说——沉陷。安东尼奥的眼睛里,事物停止了旋转不休;只有一些残余的、细小的水珠,显示暴雨初歇。在那时,他进入了。他进入了悲欢,进入了先前所有的征象: 所有的颤抖、所有的挣脱、所有凶狠的动作和目光、所有停止音乐的请求。他触摸了一切,被无处不在的细雨浇湿到脚跟。(女孩们感到奇怪:他打了个小小的寒战。)抽离之前的最后一秒,他被时长一秒的奇情异想攫住了——是那蛇信子似的火;那一旦划亮了,就留下了的火——假如他呢?在一秒钟里,他模模糊糊地预演了一生。和那么多痛苦同处一室,被依偎的左肩,将面孔埋进热源,坑坑洼洼的亲吻;极其困难,但是英勇。


  然后,他醒来了,两秒、三秒或者五秒过去了。他发现安东尼奥看着他——明白无误的“看着”,他的瞳孔是聚焦的,暂时摆脱了彻底的混沌和失神。而且,他开口了——开口前也许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。他的声音很稠,很哑。“我想说,我诚实到底;所以,请您尽管自由地恨我去吧。”


  他顿了顿。“可是,我听见了您的话,您是,我知道了,没法说服的。因为——哈,您是我的幻想。幻象是没法说服的。”


  (女孩们带着礼貌的惊奇,轻声叹气:“这么说,他认出您来了!”)沃尔夫冈吃惊地笑出声来:“这么说,您认出我来了。”


  安东尼奥把醉酒的人所能持有的、最柔和的眼光投向他: 一种破裂之后,四下漂散的柔和。“您是莫扎特。我那——我那天谴的爱呀,天谴的爱情的幻象。幻象。看,您是多么慷慨。而真正的他,于此——没有责任。”这次,他用尽力气,带着一种颓败的决心,抽出了他的手。“您站起来吧。请您——您离开吧!”


  年轻的音乐家站了起来。姑娘们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那样的静穆。先是一怔,接着跌进静穆。他的脸颊少了颜色,嘴唇倒是受伤似的暗红:他自己的牙齿一直在那儿啮咬着。他同时成为一棵可怜的树和一场暴风,要把自己从地面上连根扯落——他想喊,想前扑,同时被牵着退后。最后,他真的扮演一个幻影,向后退着走了一步、两步。


  突然,他改变主意——不过没有任何别的动作,他来到女孩中最年长那位身边,在她耳边俯下面孔,请她们把乐师长归还给他可信赖的朋友。请她们确保他披好外套,请她们给他拿点儿蜂蜜茶;劳驾啦。请她们可别一转身就飞走。最后,请她们保守秘密:走下琴凳的莫扎特不是别人,正是安东尼奥·萨列里因为酒精和疲惫,在宴会末尾看到的一个幻象。


  半个钟头后,他走进夜空下洁白、可爱的雪地。他们总算部分地改变了一千零一个命运中的一个,虽然不大完全;他们说过话了,虽然是在扭曲的时空里。一个清醒的人对一个喝醉的,一个真正的人对一个假想的。其中,他意识到,他将无以回报他听见的——可还是听完了,说完了,带走了截获的珠宝:它们的重彩与寒光将把生活压得彻底倾斜。


  宴会,那把所有边界融化、宽容所有盗窃的宴会,在他身后像金色的蚌壳一样合拢了,寂灭了。当明天早晨到来,纸将变成纸,贵胄变成贵胄,敌人变成敌人。一只手变成铁,变成绝对不可触碰。当明天早晨来到……


  眼下,沉沉的夜晚还牢不可破。街道上走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。他的脸上顽强地挂着微笑,和他的步子一样纷乱、焦灼、有点儿踉跄的微笑。他仰头盯着看所有仍然透出灯火的窗户。北风畏缩,绕过他那双眼睛。



Fin


是一个不幸脱缰的习作了,如果有人看到这里,给您一万次感谢!

我:我想写甜的

我(凌晨两点)失去控制力的大脑:吃我狗血玻璃碎啦!


遗憾诸多,希望来日能写出多少衬得上原作的答卷吧(你做梦)

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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