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棹


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

【Tycutio】Not Thumbelina(下)

上篇


* 深夜写完索性深夜发出,捏他安徒生童话一则,具体演职人员表:

  拇指姑娘!茂丘西奥

  燕子!班伏里奥

  猫猫国王!提伯尔特

  赫尔珈!罗密欧

  没有太多设定的人类公主!朱丽叶

  其他


* 期中季减压用,傻齁,希望传递快乐

* 4.4w左右,两发完



3


  “第一道题,”猫国王说,“请你去安德尼——那老渔夫——的篓子里,为我们的猫取回一条腹上有金线的鳟鱼吧。”

  “安德尼!安德尼!要知道,这老渔夫和野猫结了夙怨,他们两边都不是什么善茬。”班伏里奥整理着他翅膀上新生的羽毛,坐在酒馆的房梁上说。喝酒的男人们十分吵闹,几乎要淹没他的嗓门。

  “我好歹是一只在粮草部队里服过役的燕子,我,加上花国王答应拨调的九十九只粉蝶,我们应该能够拖动一条鳟鱼。”他说。“但是,这个安德尼是个精明的家伙,有一双尚未老花、全天执勤的鹰眼睛。而且他使起弹弓凶狠极了!”

  “啊,看他的秃脑门,看他眼睛里那线闪光,”茂丘西奥翘着腿,捻着他自己的下巴,嘀咕道,“他恐怕是个很爱钱的人吧?”

  “是的!正是这样。”

  茂丘西奥不晃荡了。他在房梁上站直了身子。“那么,他相信精灵古怪的东西吗?”

  “他按着别人给的地图,带着铁铲,挖过水仙的首饰箱子呢!”

  “那么,我有主意啦!请你带上我,而我会带上一只口袋;我们上那长了浆果的滩涂去。”  

  他们从早忙到晚,装满了一口袋的浆果——它们尽管鲜艳欲滴,味道却是很苦口的。晚上,当老渔夫走出酒馆门,摇摇晃晃地沿路回家,像只铅袋一样倒在他的枕头上时,茂丘西奥从他的窗缝里挤了进去。他跑到老头的左耳边,冲着他的耳朵眼喊道:

  “海伦娜,海伦娜,放下手中的所有器物,沿着红色的浆果路走进树林中!我们的财宝就埋在那里,包括一枚戒指,三顶皇冠!”

  早上,班伏里奥从屋檐下往里张望。“太好了,”他对他背上那位朋友说,“老头儿爬了起来,正在紧急记字条呢:浆果路,戒指,皇冠!”他们立刻飞离了屋檐,飞向老头惯常钓鱼的溪边;一路上,茂丘西奥往下撒浆果,直到它们鲜红的颜色连成一串,伸进了远离溪水的酸枣林中。

  老渔夫钓了两个时辰的鱼,终于,一只有金线的小鳟鱼进了篓子。班伏里奥作出极大的冒险,往他的秃头上扔下一粒浆果;他先是泛泛地咒骂野鸟,打算捞出弹弓,但是,转瞬间,他看起来是想起了浆果路的事儿。

  草丛中,一长串沾着露水的浆果等着他发现。渔夫放下了弹弓,沿着浆果路走去了。班伏里奥把他的弹弓抓起来,扔进了小溪中央;然后,在九十九只粉蝶和茂丘西奥的帮助下,他带着鳟鱼飞向午后瓦蓝的天空,飞向阳光闪烁的红松尖顶——那里,一群小猫正等在树下。

  罗蓓尔塔也在那儿:她裹着她命途多舛的蓝披巾,站在树尖上和瓦雷丽娜说话。在她的号召下,猫女孩儿们好好哄闹了一番,用酢浆草花雨淹没了班伏里奥;茂丘西奥试图逃走,但她们逼他吃下两颗蓝莓,他几乎和昨晚做梦时的渔夫安德尼一样醉了。

  提伯尔特很不满意这番景象。他质问他们,有没有求助于什么神灵——在收获以后的季节里,无事可干的仙女常常是一群最大的好事者。

  “如果你怀疑我们作弊,”班伏里奥摊着手说,“我们可以把前因后果来回本末讲个清楚。”由于寂静的黑夜正心怀不善,顺着松树阴影意图扩大统治;猫男孩和女孩们纷纷起立拍手,让他们坐到圈子中间来,从安德尼变得更秃的脑袋讲起——详细讲起。

  提伯尔特的不满隐蔽地倍增,但出于国王的职责,他只是挥手叫来了玛缇尼亚。“去拿火盆来,在树脚边生上火,”他对她说,“如果他们非要坐在草丛里,待到九点钟的话。”

  然后,他气愤地走开了——尽管小猫们喝着蛤蜊汤,在那儿高呼:“国王万岁!”


  “第二道题,”猫国王说,敲打着他的剑鞘,“不再那样简单了:请你从百日菊海湾的中央捡回太太太太太祖母猫落下的硬币。”

  “那是什么地方呀?”茂丘西奥冲他歪歪头。

  “你可以自己去问她,”猫国王说,“在第五棵松树的地下六尺,有她一个所谓的衣冠冢。”

  然而,那个负责搅拌草药的猫女孩放下了松枝,眨眨她松脂色的眼睛,把老祖母和硬币的传说告给了他。

  “那位祖母猫,据说,是猫国史册上最早的人物!她的丈夫是个戎马一生的将军。他和一个蛇发女妖作战,从她的翼袋里得到了一枚黄金钱币;他把它送给了他的妻子。当然,他们很恩爱。在很高很高的雪山上,在星星大得像车轮的地方,他们过得很愉快……直到有一天,他因为外出打仗,再也没法回返;她为了拜托仙女救回他,就下到雪山脚下,把硬币沉进了百日菊的海湾里。据说,和这硬币一道被抛弃的,还有一个名叫‘幸福’的诅咒;因为她抛弃了它,从此以后猫国的国王,不是鳏夫,寡妇,就是独身妇人——或者独身汉。”

  “那是一枚模样普通的黄金钱币吗?”茂丘西奥问,“那种东西可有成百上千的赝品。”

  “不是的!不是的!它的正反两面都有一道猫爪印。‘幸福’把它挠破了,它因此永远不能再流通。”

  茂丘西奥只好带着这点云雾缭绕的线索,去找他的伙伴。“故事,”班伏里奥思忖,“总该有个本事。让我们假定,这位老祖母真有其猫;那么全城的居民中,大概只有许愿池里的乌龟见过她的影子,记得她的事了!”

  事不宜迟,他们立刻飞到了王城的中央——那坐落着一栋钟塔、一方许愿池,即将在冬至迎来集市的地方。乌龟在没有集市的日子里,多少感觉寂寞;他看见有人掀动池水,就裹着睡袍,含着他最近喜爱的一块银币,浮了上来。

  “啊,你们打听那只猫!那只白猫——还是花猫——我想她是白猫。那是很古以前的事了,那时那只猫还是个漂亮的女儿。她的皮毛银白,虽然她的脑子不太灵光。”

  “她和她的丈夫住在钟楼上,他们头胎的小猫也在那儿长大。后来,他要出城去,他声称:‘长长见闻。’她哭烂了眼睛,也没法劝转他。她哀叹,转圈,啊呀啊呀地叫哪……可能就在那一阵儿,一个狡猾的地精蒙骗了她,让她扔掉了她那金子做的宝贝,说这样就能叫他回心转意。那全是骗人话!没人晓得她把金币扔到了哪儿,就像没人晓得她后来去了哪儿。”

  “我们就到钟楼上去吧——我们看看,她在那儿看见了什么。”茂丘西奥说。他们飞上了钟楼:那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,死去的蝙蝠像落叶一样展平了身子;没人能想到,这样一个洞窟,是傍晚时分那红亮、圆熟的钟声的巢。在钟楼的角落里,他们看见了一小副白骨——猫的骨头——躺在蛛网中;显然,她已经彻底离开了。

  “她曾经坐在这道栏杆上,她或许曾经往下看……”班伏里奥突然叫了起来,“看啊!看啊!”

  以猫祖母那娇憨的黑眼睛往下望,他们望见了许愿池——原来,筑城的匠人们曾发奇想,把它砌成了百日菊的形状。在周遭那些被踩踏、被日晒的黄色石块之中,它保持着浓厚的蓝色;一点光一照,一点风一吹,它就现出波光粼粼的媚态。

  “那么,那就是百日菊的海湾,”茂丘西奥在向下的飞行中评论道,“是的,提伯尔特将要获得他的幸福,他的祖传的幸福!通过老乌龟沾着水藻的钩嘴。”

  他们重新搅动池水,也即老乌龟的门帘。“请您帮个忙!”茂丘西奥对他喊话,“把那闪金光的圆片找出来——我将回赠您另一个闪金光的玩意儿。”

  “你拿什么做的交换?你那鼹鼠舅舅的铜纽扣吗?”班伏里奥忍不住发问。

  “有着四个洞眼和许多雕花,”茂丘西奥说,“实在比金币优越多了。请你不要感觉抱歉!那乌龟老头本来不是金币的主人。他也不大需要它——他需要集市,而它没法流通。”

  班伏里奥带着他的朋友,茂丘西奥抱着金币,他们又一次赶在晚饭前回到了红松树下。所有的猫姑娘和小伙儿都聚了过来,带着他们的猫儿,举起它们的脚爪,在金币的伤痕上比了又比。这钱币既老旧,又不漂亮,花纹里深嵌着暗绿的苔纹;但是在发红的火光照射下,它看上去另有一种别于珠玉的光彩。

  两位女近卫差遣孩童,指挥工匠,立刻叫上上下下都忙活了起来。他们在红松的主干中央凿出一个镜框似的凹穴,恰好把金币镶嵌进去;在银钉头和松脂的帮助下,在羽绒的护理下,它重现光泽,稳当地悬停在那儿,真正具有了神话故事的风采。

  “一定有个恶劣的神灵暗中帮助他!”猫国王想。但是,松枝下的夜晚无比热闹,即使是他也插不进话。他拿他的剑做登山杖,来到了松树的高处,那银色的、接近月亮的地方。

  这一晚,燕子很早就飞走了。大橡树在风中摇动,他说,他听到了那声音——这说明一场不小的风雨就要前来。等到月亮踱向中天时,一群黑马似的乌云冲向她,把她埋在了马蹄下;风斜刺着冲进了松树林,豆大的雨点争吵未了,也急急忙忙往地上砸。

  茂丘西奥坐在他的松针帐篷里,直到一颗巨大的水珠穿过间隙,结结实实地浇了他一脸。不得已地,他只好跑了出来;他记起那位他第一个碰见的、有个兄弟的猫姑娘,假如姐弟俩住在一起,他们应当有条件收留他。

  他试图往半树高的地方爬。为了稳固脚步,他不得不拔出佩刀,插进树皮的裂隙里。这响动大概听来不妙,出于警觉,上方的一扇小门打开了——门板上,他看见,装饰着两把交叉的鱼骨。

  “我以为是啄木鸟闯了进来。原来是你——你这注定倒运的人。”猫国王说。“但是,上来吧;我许可你睡在门廊里。”

  茂丘西奥部分的心脏受到激动的困扰,但更主要的那部分让他不想答话。

  他十分狼藉地站在了那块充当台阶的松木板上。他的衬衣和头发滴滴答答直淌水,一样东西——他想那是“激怒”——在他身体里烧得十分明亮。一股热风吹上他的脸颊,他顺着干燥的细松针往里走,走到了一只火盆前面。

  火盆,显然,是拿废弃的指南表做成的。这是国王的房屋里才有的摆设。他好像看见,东、南、西以及北,一切的方位,拥挤在空空的火盆里,正无来由也无去向地越烧越小。他在火边放下头发,伸出了手,好让水珠赶快消散。

    这时,猫国王拿着一只松子壳的水碗,站在他的放了卷轴的木桌前: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拿这只水碗,它在他的手指和桌面之间似乎是起起落落了一阵。但他看着火盆前面的人影,看着那些正在变干——因而重新蓬松起来的打卷绺的黑发;他看着那张发怒的浅红的脸。他好像看见一小滴敌人、猎物或凶狠的乌鸦的血,在松油中缓缓地圈圈打转:因为敌人和猎物很快就死去,乌鸦也就振翅飞走,对于新鲜而且长存的怒气,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端详过。不过,一会儿,这端详使他自己不安了起来,好像他重又开始昏头了;而昏头是应该指责的。

  他走到了火盆边,他所提供的火盆;这引起了国王们常有的一种想象。但是这想象很不顶用,因为茂丘西奥睁着绿色的眼睛,正挑战地盯着他。

  于是,猫国王问:“你的母亲是什么人?”

  “一个森林里的女画匠看护着我,”茂丘西奥说,“但我的母亲是沼泽地的伊隆娜。”

  “伊隆娜!”猫国王想。我们知道,她是一个性情乖戾、执掌惩罚的仙女,她的黑色的名字在夜里奔驰,甚至翻过了许多重山岭。“她是那个在六月一度遮住了太阳的女人,她是那个放牧着鼠疫的女人!”他想,“万一他就是一种诅咒,一种疫病?”

  碰巧,刚刚那种近似着迷的心情让他感觉受了侮辱。惊怒之下,他把剑给抽了出来。

  那剑尖伸进了打颤的火焰。“啊!”茂丘西奥叫起来,往后退了一步。但是,紧接着,他笑了起来;带着残余的水珠,大笑了起来。

  “你是一个可爱的人——有没有人告诉你,你是一个可爱的人?”他喊道,“我真不想笑话你——把你和他人归到一类去笑话!”

  “如果说我是有罪的,那倒不错;如果说罪过很可怕,那倒不至于!我不是一个魔王的女儿,一个别人制造的魔鬼;你想找的那种洁白、忧愁、只在你胸口微笑的雏菊姑娘,也并不存在!那种东西,可以拿起剑来,斩杀一个,迎娶一个;一个国王合该做这样的英雄和丈夫。一个这样合宜的国王,简直不需要他自己,也不需要名字啦——但是这样的人,从来就没有过!”

  “我有一个弱质的母亲——我还有刀,”他带着小孩似的神气,仰起了脸,“我梦想的功业和你梦想的,恐怕差不了多少。可是,哎呀,我就要被赶出王城了!国王把他们遇上的所有人都变成织荆棘的哑女人!我看国王更像一种瘟疫呢!”

  猫国王盯着他剧变的面孔。他感到冒犯,也感到一丝奇异的感动;但是,他想,他的号令和计划是不可更改的,就像他从小就穿着带铁的衣服一样。

  “你看上去像是后悔啦,”茂丘西奥说,“你不要后悔;你是很恨我的!”

  提伯尔特握紧了他的剑:“我是——是的!”

  “但是我会赢的!”茂丘西奥说,他现在感到满意了。他转过了身:“门廊,啊,你要我睡在门廊的哪儿?”

  “那三片椋鸟羽毛上。”

  他走过去,不等灯火熄灭就躺下了。提伯尔特把他的剑放回鞘里,他想:“我要是走过去——我要是吻了他——这才是凶残的报复!”

  “但是我不会掉进这陷坑里,”他想,“三天之后,就让他一个人离开王城吧!”


  “第三道题,”猫国王说,戴皮套的手指按着他的剑刃,“也就是说,最后一道题:去我们尊贵的朱丽叶公主那里,要来她五岁时最喜爱的金发带。”

  他说完,就沿着松木台阶往树的高处去了;他是一个轻盈、灵敏的人,在台阶消失的地方,他的皮靴置之不顾,仍旧漠然地向上一蹬。

  茂丘西奥站在红松树下的空地上,往地上跺了一脚。清晨那种紧张的沉寂之中,玛缇尼亚找到了他,向他飞步走了过来。她抬起她使剑的、有力的手,把新鲜的红色花环缠绕在他额头上。

  “我听说,虽然朱丽叶不会微笑,但她是一位仁慈的少女,”她说,“所以,你尽可以把心放宽!他真是一个残酷的、残酷的人,但他的残酷也到此为止了。”

  “没有关系,”他告诉她,“这样的战斗正合我的口味。如果我在尊贵的朱丽叶的箱奁里丢掉性命,并不算是太难看的死法。”

  虽然话这样说,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——酒馆的篱笆墙下,班伏里奥那大不乐观的神情还是感染了他的同伴。班伏里奥焦虑地拿翅尖打着地,仿佛在他头脑里,一条条可能的通路正被挨个排查,然后一一画叉。

  “王宫——王宫的城墙外住着成群的不友善的乌鸦。我们的朱丽叶,不懂得微笑的公主,又住在西北方的、偏僻的塔楼里。那里的玫瑰层层叠叠,那些手持毒矛的、固执的小花精们,为我们这样大小的人准备了不少盘问。此外,她的母亲饲养了一只猫,一只狡猾的老猫;对于他和提伯尔特的仇怨,我就不再详提啦。——你别以为你能够装成他的另一个仇雠,骗取那老东西的信任!仇恨认得仇恨,相反的东西呢,认得相反的东西;他会嗅到你头发上红色花的味道的。”

  “朱丽叶的发带!朱丽叶的发带!我们甚至不知道,一个公主有没有闲情逸致保存她十二年前的发带;那个停留的人,那个痴痴作想的人,只是提伯尔特罢了。罢了,让我们到野蔷薇林上面盘旋一周,从远处望望猎场和它的小河,再想办法。”年轻的燕子深呼吸几番,扎紧了他的肩带。“我的朋友,说老实话,假如你有那个该死的运气,得到了他的手;啊,我一定……我一定要把一松子壳的树莓酒浇到他的前襟上去!两松子壳!不,三松子壳!”

  他们在篱笆墙下作这番议论时,朱丽叶的金发带相当安全,正躺在她第十三个抽屉的右下角落。年轻的公主躺在她的小床上,双臂直直举着一本专录讽刺诗的小书,正努力避免嗤笑出声。她并不是一个不会微笑的姑娘,假如她愿意,她甚至可以大笑,使她左颊那颗小小的雀斑都一道发颤;她只是很熟悉忧愁的乔装术。用这冰一样冷的忧愁面具,她推开了三四个她不喜欢的男人;戴着它,她几乎是轻松地漂向死亡。因为她是一个被诅咒的孩子——关于诅咒,她的母亲是这样记录的:

  “布里吉特!过去的战争已经在空谷中消散,然而我们生命的空谷中,还飘荡着更长久的战争的幽灵呢。让我们哀悼吧,我们只能哀悼。我们丈夫的行为,杀伤了无数个士兵的生命,破坏了山谷和池沼,也毁坏了那位震怒的仙女的园林。你说,她诅咒了你的儿子和他的侍从,使他们失去人形,变成了水栖的、丑陋的动物;我要告诉你,她的怒火射向了两个方向,我们也遭受了一律的命运。我的女儿变得一日比一日苍白,假如得不到那个亲吻,她就要永远睡死在十八岁的早晨。啊,或许他们能够相遇,或许他们能够爱上!可是,你的信抵达我手上时,三个月已经过去了;你那自尊过盛的儿子,可能已经走出了八百里路。即使我能把我们的灾祸及时告知于你,年轻、傲岸的罗密欧想必也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忍受更久的尊严的折磨。

  布里吉特,当十月的西风吹来,我的女儿就要远嫁三重海洋之外,去会见她最后的一位希望。但愿那时笑容能在她的脸上——在所有不能忘怀的山谷里——重开。我也为你的孩子祈福,虽然他们的时间已近终点。我害怕,当我的笔迹遇见你的眼睛时,我们丈夫昔日那广大的战场,已经成了儿女们临终的睡床!”

  随着她窗前的玫瑰飘落,它们的浆果紫胀起来,一种越发强烈的预感也缠上了她那白皙得有点透明的脖颈。她有预感,那个大海对岸的年轻王公——像别的人一样——注定没法挽救她的生命。在白天,她把反抗的冰面具戴得更加严实;在夜晚,她做她自己计划的事,她把最后的时间用在细故的沉溺上。她关注迁徙的鸟,关注和她一样摇摇欲坠的诗人,她关注王城那五光十色的夜晚——所有的杂耍、交锋、恋爱。

  很久以前,她的奶娘曾经给她转达酒馆里异域歌人所唱的歌,描述他们的姑娘的面貌、他们的鹦鹉的羽色。等她长成一个十七岁的姑娘,她学会了穿上男人的衣服,带上可信的女婢,亲自跑到下人出没的地方,在贪婪的观看中消磨夜晚。这一夜也不会例外!她把头发梳进带羽毛的便帽底下,把长靴扣得结结实实。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极其可爱的青年:比起寿命仍然漫长的人们,她有一双容易激动、喜欢尖叫的眼睛,她红色的血在皮肤底下像鼓槌一样突突地跳着。

  她骑上她的小灰马,从偏门出了王宫。戴着黄昏投下的阴影,她冲下山坡,冲下街巷,直到酒馆的灯火让她的眼睛停下来。她保持着往常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气,像一个超脱的旅客一样走了进去;这时她的眼睛不意间往外一撒,在她试图收回时,它们好像给什么东西缠住了。原来它们网住了一个青年。

  “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行人呢!”她想。实在是可笑极了,因为他局促地坐在长桌一角,正揉搓着他的头发;他的面前放着一只木桶,桶里面装着九只大青蛙。她在心里嘀咕:“他是一个学者的徒弟呢,还是一个女巫的听差?”

  但是,接下来的几秒钟,她的眼睫停止了扇动;像一只被握紧的鸟儿,它们安静了下来。这多半因为,她发现,他是个极其英俊的青年。而且像她一样,因为不眠不休,他的脸颊白得类似岩石,甚至有点下陷。他的目光也踩着某种隐形的鼓点,饥饿、焦灼地在酒馆的外壳上跳动。

  她是王国的公主,这一点刻在她的脊骨上;因此,她是一个比常人更有胆量的青年人。她像勒马一样勒紧了气息,摘下帽子,走去坐在他的对面。“你从哪里来?”她问。他的眼光受惊地一眨,然后跑脱了缰,撞进了她眉底的阴影里,再也没能出去。

  他说:“恕我冒昧!我正凝视着的,我猜,该是一位勇敢的小姐吧?”面对他的询问,她告诉他,她是公主的侍女,和他一样不是什么显要的人。这换来了他的信任,他把双手放在木桶的边沿上,对她讲述了他全部的命运——这中间,他的青蛙朋友伸长脖颈咕咕呱呱,一刻也不停止插话的尝试。

  说到末了,他不得不停了下来。“你还好吗?”他问。因为她的脸上涌起可怕的玫瑰色,它们积压在她的颧骨上,显示着磅礴的决心——简直是战争般的决心。

  “啊,”她很快地答道,“不能再好了!我感到快意!我的时刻来了,命运终于准许了我,准我参演一部英雄的戏剧。亲爱的罗密欧,下面的话儿请你记住:我们的公主名叫朱丽叶,她是一个仁慈的人,她一定能够拯救你。今夜过后,我就飞马回到王宫,把这件奇事报告给她;她将十分乐意伸手一援。”

  “朱丽叶,朱丽叶,”他复述着那个名字,仿佛它是一块玻璃。“我听说,她已经和别人有了婚约,这样的一位少女恐怕不是我的救星。但是,人们都称说,她的教母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女大臣;我此行本是为了拜访那位女士,希望她能给我一二爱情以外的药方。我的希望渺茫极了,我的意图也很微小——请你,无名的女郎,给我保证:我将能够再次和你见面!”

  “一定!”她连连说道,“一定!”她起先握着他苍白的手指,现在又把它们拿了起来,急促地吻了几吻。他觉得,这悲哀又激动的时刻含有些什么蹊跷,但他猜不出来。她戴上她的男式帽子——或者说,公主戴上她的男式帽子——向他微笑着。然后,她从门口消失了,跑进了没头没尾的黑夜里。

  这样的一幕被一些眼睛看见了,又从另一些眼睛里流了出去。寻常的风流韵事,他们认为,不值得一嚼。然而,有一双眼睛尤其激动,而且仔细地描摹下了它的所见。这双眼睛属于一个穿着长毛靴子、披着绿披巾的客人,她为了克制心绪,正啜着一杯冷酒:她就是那个从北方前来应试的女画匠。

  “公主的长相,我再清楚不过了;我临摹过她的一百张画像!”她想,“她的一只眼睛是海蓝色,另一只有点儿泛绿,她的左颊——再算上脖颈——总共有三颗赤红的雀斑。她的头发成金色的卷绺,轻巧地搭在尖尖的肩骨上。不用怀疑,不能怀疑,那位逃走的、无名的女郎,就是我们高贵的朱丽叶!”

  “这倒真像一个童话故事!”她咬着杯沿,对她自己说道,“公主和王子,遇见了——爱上了!那么,世界,你什么时候才肯把我那份故事还给我呢?我的拇指高的小人儿去了哪里呢?”

  此刻,她的心上充满忧虑;她爬上她窄小的床铺,睡了多梦的一觉。然而,实际上,这一夜的奇遇为她增添了运气。第二天,她裹着她的披巾,到野蔷薇林里去散步。正巧,茂丘西奥——搭着他的燕子便车——从她头顶掠过,他一眼就望见了她赤铜色的长发:在这些发丝间,他曾经枕着羽毛枕头午睡,他曾经把它们当做吊绳,来来回回地荡秋千玩儿。他摇晃着班伏里奥的肩膀,在他耳边大喊:“是她!是她呀!她就是我的那位大画家!”

  他们过于突然地落在了她的左肩上。女画匠掩住了自己的嘴,她太惊喜了,好一阵儿说不出话。别人会说,她站在花树中间,好像一个见到幻境的人,一个深秋的中暑病人!但她用披巾亲热地裹上了他们,立刻跑到集市上去;她买了一整篮莓子和十只漂亮的核桃,又在茶叶罐里装满了新茶叶,好回到旅店去招待他们。

  那个下午,那个难得和平的下午,女画匠坐在她的工作台边,听完了她的小人儿——以及他的朋友,燕子先生——的叙述。茂丘西奥抱着膝盖,像以往一样坐在干净、喷香的胡桃壳里,为此感到非常得意;班伏里奥吃莓子吃得超了量,他以为,由于甜味粘住了他的舌头,他对茂丘西奥的故事的纠偏做得实在不够到位。

  她半是好气、半是好笑地瞧着他们,眼底露出溺爱的神情。她望向火炉——那儿徘徊着一只小虎斑猫,正用后爪给自己挠痒。“啊,你,”她冲小猫叫道,“你们的国王究竟是个什么人,值得王城最好的画家名下唯一的童话?”

  “好吧,”最后,她边收拾碗碟,边说,“狡猾的仙女们有她们的意旨,对我这样无名无姓的人来说,这些意旨总是秘密!明天我就要去王宫里应试,我将亲眼见到那位高贵的公主,还有她高贵的父母亲。假如我足够幸运,我将为你们请求她的一分恩赐。”

  于是,第二天,她怀揣一个一丁点儿大的嘱托,带着画具,去了王宫。那是一个富丽的地方,有着数不胜数的台阶;在台阶的顶上,站着稍显年迈的国王,手里挽着他年轻的女儿。公主梳着高发髻,烟雾似的裙摆垂到了地毯上;她的脸蛋瑰丽动人,但是没有一丝笑容、一点意绪,来把那片凝固的雪白稍稍吹动。国王举起手,颁布了他的命令:谁能画出让他的女儿感到愉快的画作,谁就当选宫廷画师。

  公主那全无表情的美貌,悬浮在高高的台阶上端,让在场的青年男人们多少感到丧胆。他们大多全无主意,照着之前的爱好涂抹一气。然而,这个善画的青年女人偷偷抬头打量她:从那海冰颜色的眼睛里,她确信她看见了一些漂浮的、炎热的黑夜。于是,她画下了街道、屋顶和花墙,画下了船舶和火炬,画下了鸟雀,画下了鸟雀背后潜伏的猫儿。最后,她画下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:女孩牵着小马驹,有着狂风似的发绺;男孩抱着一只木桶,桶里蹲着九只青蛙。

  钟声响了。公主走下台阶,依次观看完成的图画。看到这一幅时,她的面色融化了。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,然后是一个更大、更显耀的笑容;两个笑涡,像一对铃铛,闪着明光涌了出来。她笑着,笑着,抚摩着画布;然后,她向女画匠伸出了手,请她站起身来。

  “您是一个天才的画匠——更是一个可爱的人儿!”公主说,“告诉我您希望获得的奖赏吧。我的箱奁等同于国库的四十分之一,凡在这一限度之内,我都会尽力满足您。”

  女画匠把双手交叠在胸前,说:“我希望得到您五岁时最喜爱的金发带。”

  “多么古怪的要求啊,”公主想,“但我对这种古怪心存好感。”于是,她立刻回到了她的塔楼里。即使是她本人,也翻箱倒柜了好一阵,才把那条褪色、窄小的发带从角落里抽了出来。

  “您的要求真是微薄!”公主说,并把发带交到她的新画师的手上,“不过,等您成了我的画师,我将有的是机会——我将好好奖赏您。啊,听,王宫的钟声响起来了;愿它们保佑您的夜晚!”

  这一个夜晚——在遥远的树篱下——确实获得了崇高的声誉。猫姑娘和小伙儿们围着火堆,把他们的松子壳酒杯举得很高、撞得很响,他们争着观瞻那条金发带,把它和它的来由呼为奇迹;直到两位女近卫收敛起笑容,分开欢闹的青年,把那匹金色叠了四叠。“好了,好了,散开吧,”她们说,“现在是时候了。它尊敬的主人应当亲自把它来验视。”

  猫国王坐在他的座椅上,那十根银针投下的阴影里。在膝盖上,他展开了金发带,仿佛对待一本书;好一会儿,他合上了。用以隐藏决定的、黑魆魆的云雾飘上了他的面孔。那团情感的阴云飘荡着、蓄积着,而他拨开松树的影子,走上了一处火光可以上达的木台。

  整个猫的王国停止了欢笑。在他统领的人们看来,他们的国王注视着火焰,显得比往常还要美丽。他的黑发和黑色髭须被怒火照亮,而他的眼睛非常阴沉:它们看见一痕平整的金色、一把纷乱的红色;它们在两者中间往而复返。人们猜到,他正关心着他的爱情;虽然他们不能知道,这爱情是已经死了,还是即将死掉。

  “玛缇尼亚,”他勾了勾手,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。她只能走上那些台阶,她的手放在佩刀上,像在说“是”。这时,人们才记起,记起他们竟然忘记了——按照律法,事情还没有了结。


  “我还将用我平常用的剑,”在那高悬的木台上,猫国王对她吩咐道,“至于我们的客人,显然,他得到了你们大家充分的欢迎!那么,去龙柏树洞里,拿来那把绿松石的剑吧;在接下来的一时辰里,它就是他的了。”

  然后,他转向前方。“茂丘西奥!”他叫道。

  “伊隆娜的孩子!迄今为止,你的勇敢和运气都还算可观;让我们看看,它们能否把你保过最后的一局。”

  班伏里奥站在他朋友的背后,这时抓住了他的手腕。他看上去极其忧愁,忧愁得不像一只身处秋天的燕子。他眨着他那很久不曾休息的眼睛,说:“好朋友,到头了!我了解你,你的剑术,哎呀,请原谅我这么说——和我的厨艺不堪得不相上下呢!你一定赢不过他的,更不要说赢他三局了。请你,到时候,少些悲愁;听听他们的呼声吧!在这朋友众多的美丽的城邦,我们还要度过许多的日子,我会把你带回我们的橡树,或者花的王国,全凭你的意思!像诗人一样,我们还要走很多有趣的路,喝许多杯酒;你这样的奇遇,讲述起来,值得最好的酒来助兴!”

  “啊,剑术不是关键的问题,”茂丘西奥答道,“你们中可有哪个小伙子,斗起剑来赢得过一个猫儿姑娘?”

  班伏里奥被他这话弄得苦笑了起来。“是的,是的,不错!那么,提伯尔特会对你谦让吗?”

  “他不会!”他的朋友说。他从玛缇尼亚手上拿过剑,让她洁白的手最后一次给他缠上花环。“班尼,聪明的班尼,你先前的悼词是对的;只是我这会儿不大乐意哀悼。哀悼总会追上我的,可是我要看看,我能跑出多远!”

  他走到了那块给火光照亮的空地上。猫国王把手叠放在剑柄上,剑尖插在沙地里,作一分钟的等候;他想:“那个风雨的晚上,那点恶意,我应该把它实现了才好——啊,不,不能;这声音是空响,希望天上的耳朵和人们的耳朵永远不要听到!”

  瓦雷丽娜举起了她用于指挥的左手。“按照律法,这样的比赛中不能有杀伤。一次倒地,记作一次失败。这就好了——开始吧!”


  “我正喊着他的名字哩,”班伏里奥想,“这真是比疯子还疯!愿我以后打的一切赌、选的一切边,都比今天这回要聪明!因为他输定了,他输定了;他们的国王铁石心肠,把这也当成仗来打。空气现在多么寂静,今晚所有的小猫儿都得早早上床。我们也要飞走了,一切都要了结了!”瓦雷丽娜扔下了一颗石子,接着,她扔下了另一颗。只有最后一颗还躺在她的掌心里。

  “有劳你了,瓦雷丽娜,”猫国王说,“再见了,我的朋友!”他的剑咬住最后一个空隙,往前直截地冲去;他的对手别无办法,就要又一次落到尘沙里。但是,被情急所激动,在肩膀碰到地面之前,茂丘西奥拿手撑住了地,极力想要再一次站起来——他聚起他的力气,全部投掷进一个突然的前扑里。这个动作无疑很有效力,它和那把剑正好相迎。假如他不是他,而是一把剑,这就可以成为一声震响,一记火星四溅的胜利。

  但他的梦突然醒了:他不是铁做成的,也不是绿松石。一半的剑没进了他的肋骨底下。“啊,”他说,“不——不好!”他想站着后退,但他的双脚叫他倒下。猫国王——即使震惊地睁大了眼睛——还是赶紧抓住了他的肩膀,以防再发生什么激烈的动作;一只手握牢了那把剑,一只手让他慢慢地、不歪倒地躺下。于是,茂丘西奥只好躺下了,带着很顺服的表情躺下了。

  “班伏里奥,班伏里奥,”他说,他的眼睛徒劳地在漆黑的上空游动,“啊,班伏里奥,你说得对!这就结束啦,我输啦,我们走吧。但我不愿去花的王国,请你把我带回老橡树去吧。”

  提伯尔特向他的近侍们喊:“拿一块布来!玛缇尼亚,抱着他,按住这出血的地方;我才好慢慢退出我的剑……”

  他把剑扔在了地上,好像它变成了什么恐怖的东西。

  “你这疯子,你这残酷的、不通人情的疯子,”他说,“是我把你杀了!”

  茂丘西奥向他费劲地眨着眼睛。“是你吗?你不曾。”但是猫国王紧紧攥着他自己的双手,像是回答一样点着头。

  于是,他躺在草地里笑了起来,笑了很久很久。“班伏里奥,”然后他说,“我们走吧!虽然,好朋友,你可能也不必带我回老橡树去了!”

  燕子解开了他的黑斗篷和他的肩带,他分开猫儿男孩和女孩们,跑了过来。“不必了,不必了,拿回这些草药吧,谢谢!——我知道,我了解各式的伤情,和它们可以指望的药物。现在的情形已经脱离了我们每个人的意愿和手艺。只有一个办法,带他到他那女画匠那儿去。她是一个有见闻和结交的人,但愿她能拿出一点办法。”

  “罗蓓尔塔,”他呼唤道,“你也在这里!再借我一次你的披巾。我这就蹲下来,把他放到我背上吧。我这就去找寻女画匠!我会尽量早去早回!”

  于是,在吹得很急的晚风中,燕子张开了他的双翼。“玛缇尼亚,”猫国王说,“拿你那吊坠盒做的灯,挂在他的脖颈上吧!……去吧!”

  她给燕子戴上那盏小灯。然后,握着刀柄,她回到了沾着血迹的草地里,回到了他身边。



4


  我们的燕子在充斥着酒气的黑夜里飘飞。终于,他找到了那扇对的窗子,开始用翅尖扑打它。女画匠听见这慌张的响动,立刻推开窗玻璃,把他们迎了进来——“天呀!”她呼喊。她的一滴滚热的眼泪滑了下来,落在了燕子的脑门上。

  “我知道,尊贵的公主的教母,那位女大臣,是王城最博学的人;”她说,“虽然我只是一个新近得到职位的画匠,我也只好放下颜面,去请求我的雇主——我相信她的善良。”她把她的小人儿放进胡桃壳里,又把胡桃壳藏进棉手笼里;背着它,她披上斗篷,去马厩里牵她的马。

  带着手笼和一只不说话的燕子,她纵马快跑,在夜露深重的天气里抵达了王宫。幸运的是,公主没有微服外出:她那秘密的爱情充满了她的头脑,使得她几乎头痛了起来。此时,她正对着满窗的玫瑰叶,满心思绪地喝一杯热茶。

  “您有一个孩子,这您可没告诉我——或我的父亲!”公主说道,“不过,一个拇指高的小人儿却也不是一件能归常理解释的事。请列位坐下,我会为你们召来我的教母。”

  半个钟头后,那位女大臣到场了。她的头也正痛着,据她说,“为了一个难缠的外国王子的求教。”她用手杖轻轻敲了敲小公主的肩头:“我的孩子,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?”

  “我没有!”公主的两肩颤了一颤。“可是那位青年,他提到了你的名字;你们中藏有一个撒谎精,哼,哼。”教母说。她踱开了,然后,把手伸向了女画匠:“让我瞧瞧你所说的那个孩子吧。”

  她用一只极小的玻璃镜看了又看,这行动——前前后后——耗费掉了两根细蜡烛的烛油。“伊隆娜拜访过你,老实说,她也拜访过我!很难讲,你和你的这个孩子,你们是被幸运还是噩运指定的人。他既不是一个小仙子,也不是一个小怪物;他很像一颗落地的星星,一个愿望的化身。他像人一样脆弱,可是他的伤情倒也不致死。这样吧,带上你的手笼,到这个地址,寻找这位教士——劳伦特——他是一个涉猎甚广的医生。假如他提不出有益的意见……不,我宁可相信他的学问。去吧,姑娘,可怜的、操心的姑娘。你明天还要为我的教女画一张像哩。”

  女画匠谢过了她,立即按照她的指示去了。在这期间,月亮逗留在着王城最中央的尖塔上,群星们正在倾斜,准备着跌坠。在她空空的、黑暗的、打开的窗下,几只猫儿正在咪呜咪呜叫,试图把小爪搭上窗台。

  “米夏尔,那个小虎斑,那个生活在酒馆里的小女儿,”猫儿们说,“她有消息!她看见了!她说,那位画匠在九点钟上出了门,骑着一匹枣红马,一匹快马。燕子站在她的肩上,西风追着她的斗篷。他们没有回来——他们没有回来——他们今夜都不会回来了!”

  事实上,一夜——一天——又一夜过去了,女画匠还没有回来。她是一个有职责在身的人,见过那位教士后,她拿起草药和棉手笼,直接回到了王宫。她为公主画画,而公主坐在她的金板凳上,看护着那只很令她好奇的胡桃。“呵!去!”有时,她叫嚷起来,“你这只坏心眼的老猫!你不能打扰这个小人儿。他不是我的——奇怪呀,你先前也并不认识他呀!你看起来愤怒极了!去,呵,去!”

  夜晚很快坠入了深处。女画匠收起了她的画具。用公主的旧玩偶的茶匙,她给她的小人儿喂下了一匙糖水:他仍然没有醒来,但他偶尔动弹,并且嗫嚅着一些什么。“我就走了,”她告诉公主,“感谢您所有的好意!请您再瞧瞧我为您画的第一幅画:一个世上最宝贵的公主,值得很多很多的美满和很长很长的年寿。”

  她骑上马,披上斗篷,顶着张狂的夜风,回到了古碑旁边的旅馆。从马厩到木门廊之间,她得走过一条野蔷薇夹道的小路,而现在月光并不明朗,那条道路的形迹是模糊又惨淡。她走着,跳过拦路的松枝,护着她斗篷里那个宝贝的棉手笼;突然,一个黑影窜出来,落在了她的道路中央。借着月光,她看见那是一只猫儿,一只黑底白花——或者白底黑花——的猫,而它耸着两肩,晃着毛蓬蓬的尾巴,对她大声地叫着。

  二十岁的女孩的宽容可比不上一位女大臣,或者一位教士;尤其在这样又黑又冷的夜里,在这样突然的遭遇中。她咬着她的嘴唇。由于愤恨,她的心里涌起了一丝恶意。

  “让开吧!”她说,用鞋尖吓唬那只猫,“走开!不要跟着我——他死了!是的,他死了!”

  然后,她沿着小路,跑回了旅馆。说谎让她的心跳得很快。她跑进了值夜油灯那昏昏的视线之中。外面仍是一派黑冷,她不高兴看见;她重重地闩上了窗,又严实地拉拢了窗帘。这之后,她把胡桃壳放在手炉旁,把身子扔到棉被褥上。她很快入睡了——尽管在睡眠的黑暗的帘幕后,她的心仍然紧张、红热地跳着。

  在王城里,别的角落,发生着别的事情。正在检查吊灯的剧院经理叉起腰,冲着黑暗的一角叱骂:“嘘,走开!哪里来的野猫!”而在二楼,寄居剧院的小家鼠们互相拥抱着,发着抖。蟋蟀诗人不怀好意地唱着一首关于海战沉船的歌谣,压低嗓门,吓唬胆小的鼠邻居;只有那些女祭司——那些穿白袍的飞蛾——仍然围绕着灯盏,旋转着,发出似乎终古不变的吟唱。

  “啊,别发抖了!”猫国王不耐烦地说。他穿过他新近制造的那片悄寂,走向女祭司和她们雪白、古怪的静室。她们微笑着迎接他。她们仍然在吟唱。

  后半夜里,女画匠压着了她的手腕,因而做了一个梦——一个古怪的梦。她梦见,她重新站在了马厩和门廊之间的小路上;夜风吹刮着她腕部露出的肌肤,月亮十分明亮,直直地照着她的脸,犹如一支放得过高的蜡烛。

  她双手空空,只能裹紧自己的斗篷。然后,从野蔷薇树中间,黑暗向两边倒下,黑紫色的、小小的飞马鱼贯而出,奇异的音乐像游丝般一圈圈旋转,暂时压倒了强劲的风声。伊隆娜再次来到了她的面前:仙女用黑纱布遮挡着脸,和那月亮碎片似的高远的微笑;四只鹞鹰扇动着翅膀,像往常一样托着她的裙裾。

  风儿吹开了仙女的面纱。她看见,伊隆娜抱着一只猫儿,她垩白的两手交叉,把那黑白相间的小动物护在胸前。

  “好姑娘,”仙女说,“对于向我提出的请求,我本来应该按照自己的好恶做决断。但是,既然我把那孩子给了你,既然你有权看护他——那么在与他有关的事务上,我想,你不妨为我做个抉择。”

  “什么抉择呀?”她问。她的心脏跳得很快,很急,宛如一场小飓风,令她无法忍受。

  “我听说,你的孩子被人杀死了。现在他可以复活——如果他当真是死了。我为你带来了一只小猫:告诉我,你愿不愿意接受他的牙齿和尖爪,以复活你的孩子?”

  “这是一种汤剂,”仙女在黑暗中转动着她的手腕,说,“通过一些新鲜骨头,一些血,一些疼痛。这是可以做到的!”

  “啊!我!”她张目结舌,不流利地喊叫了起来,“不!不要!”

  什么灯光触到了她的面孔。惊慌之下,她认出:那是门廊里守夜的小油灯。她记起门廊只有几步路远。突如其来的胆气在她体内涌了起来,她冲向伊隆娜,从她叹息般的双手中间夺下了小猫。她转过身来,投入奔跑;油灯向她伸出枝蔓,金黄的光亮在她眼前扩大。是太阳在布帘后头升了起来——它融化了她的奔跑,消散了她的步伐。她跌倒了,同时在床上醒了过来。

  “请不要!”她发出最后的呼叫。她的声音惊起了她的神智,她揉着脸颊,在枕头上左右转转:她开始感到不好意思。

  “啊,你做了什么噩梦呀,我的画家,”她听见她那小人儿虚弱的嗓音,“梦见我死掉了吗?没人能伤害茂丘西奥——这是真的!”

  她掩住了脸。她暂时没法回答他——她爬下床去,在冷水里匆匆梳洗,然后披上披肩,极快地跑下了楼。

  在冷风吹动的木门边,她发现了旅店主人的虎斑小猫,她是一只系着丝带的、金黄色的小猫儿。她喵喵叫着,陪同着另一只猫:那是一只黑底白花——或者白底黑花——的猫儿。他正舔着他的脚爪,他白色的皮毛上沾着好些烟囱灰、玫瑰刺和苍耳。

  女画匠在他们面前蹲下了身子。然后,她回转过去,跑回旅店里,给他们拿来了一点牛奶。

  “对不起!”她说。她悄悄说——然后伸出手指,试图碰碰她知道的那只猫的脸颊。

  他对她大叫:“哈!”但是她笑了起来。她拨弄着她的披巾系带,这好像叫那只猫儿尤其生气。他跳了起来,在她的披巾上抓出了一道伤痕;然后,他跑开了——带着胡须上的牛奶。

  但是她笑了起来。


  这个早晨比起前些日子更寒冷一些,但日光仍然明亮。女画匠带着从集市上买回的蓝莓果,拿她最快的步子跑上了楼梯,然后打开窗子,把虽然打着寒战但始终很有耐心的燕子放了进来。

  班伏里奥抱着他自己的肩膀,在桌上来回跺着脚。当她拿来茶壶,他立刻就跳到了茶壶盖上,在那儿坐定了。“当心你的马裤,”茂丘西奥在胡桃壳里直起半身,用并不太响亮的嗓子叫嚷,“而且而且,啊啦,别给水汽烫坏了屁股!”

  “你真是彻头彻尾的无忧无虑!”班伏里奥望着他说,“有的人可是被你吓破了胆,对他们,你却没有一点合乎情理的歉意!”

  “噢,班伏里奥!”他笑了起来。他挂着那个一丁点儿大的笑容,仰起头,向上方伸开了两臂。

  燕子不太自在地别开了脸。“好了,好了,”他说,“让她来讲余下的话吧。”

  “我遇见提伯尔特的那只猫了。”她告诉他。茂丘西奥不以为意地抬起指节,叩着胡桃壳的边沿:“他那只猫也叫做提伯尔特。”

  她感觉,他们在山坡上的木屋里的、露水般短暂的生活,确乎是在一闪烁间过去了。她想:“你不再是‘我的小人儿’了!永远不再了!”但她抿着温暖的茶水,保持着面容的镇定;从燕子敲打窗户的那个钟点开始,她讲完了三天里全部的故事。

  “你,可以说,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了,”他说,“这不就是你住在树林边上时,胸中老在叮当作响的那个念头吗?你是伊莱特和伊隆娜一道选中的女孩,她们的旨意就握在你手上;这一点已经昭然若揭。啊,你的眼眶发红,不要这样!这样我们两个小差役可要笑话你了。”

  “不过,你不应该那样对待提伯尔特,”他补充道,“因为他是一只傻透了的猫咪——傻气极了!任何人都可以骗过他,就连他自己都可以骗倒他自己。是这样的。”

  班伏里奥在茶壶顶上晃荡着双腿,说道:“这话应该让他听见。”

  “那么,你大可以转达给他。但是这话对他没有伤害,因为他是一个国王,由他来调遣诗人和史臣们的笔。因为知道这些秘密的人已经下了决心,就要远走了。”

  “你要上哪里去?”听见这话,燕子从他的座位上跳了下来。

  “我要和我的女孩同路去,”茂丘西奥说,“她会在王宫获得一扇小门,幸运的话,外加一只有爬藤的窗子。”

  “你可是在说真心话?”女画匠问。她笑了起来——同时摇着头。

  “真的,”他趴在胡桃壳边缘,点头不已,“真的。”

  她把蓝莓倒进蓝莓罐,又把蓝莓罐装进了提篮里。“那么,”她说,“今天午后我就得起程。我已经受够了骑马奔波——今天,只是今天,我会雇一辆小马车。”

  窗外,阳光已经十分明亮。天空的色泽宛如水晶,正是适合飞翔的时辰。于是,班伏里奥回到了窗边,抖了抖他的翅羽。“那么,说再会的时间到了!我将到松树尖顶中间去飞上一飞——现在的天气这样明媚,它们脱了晦气的暗绿,一定显得非常漂亮。顺便,我会为你打听打听,是否有话儿需要转交。”

  他展开翅膀,飞离了那方窗台。“一个像茂丘西奥这样狡猾的家伙,”他想,“不会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善罢甘休!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免费的信差,我飞翔在他的指掌之内;可是,我又有什么办法呢?谁能不为那样的眼睛——那样的秘密——那样明显的伊隆娜的旨意而飞行呢?我会降落在红松地里。我会把消息告给猫儿们。”


  他这么做了。猫姑娘们说:“那倒是不坏——那倒是很值得庆贺!”但她们望着别的地方,望着红松树的高处。她们邀请他最后一次留在她们的草地上,在溪水边,分享她们兄弟的酒盅;就当是感谢那些夜晚里他带来的冒险故事。

  露水很快被晒干了,草尖上的光芒由金黄变成了金红。松树林里弥漫着稠厚而沉郁的香味,那——她们说——大概就是秋的发辫的气味。然后,在那些台阶的上方,他看见了提伯尔特。猫国王走到他们纷杂的席位中间,向他说道:

  “天将要晚了——班伏里奥,你去向女神献过礼了吗?”

  “谢谢你的关心,”班伏里奥答道,“我们已经去过了。”

  猫国王在红松的阴影底下踱着步。“多么可恨,”他说,“啊——不,我是说,多么可宽慰的消息!愿她接受你们的谢意,并且继续保佑一切的国族!”

  有一会儿,他停下了脚步。“你的朋友捡回了他的命,”他说,“那么,他又有了新的理由,可以嘲笑他的敌人了吧?”

  班伏里奥摩挲着他的松子壳酒杯,思索着。然后,他说:“是的!他说你是个极傻极傻的傻瓜,让你好好管束你的诗人和史官,以便从史册上抹去这段没头没尾的败绩!我想,鉴于我只是转达消息,请你仁慈一点,不要威胁我的脑袋吧。”

  “这就是关于‘理由’的全部了。关于‘敌人’,我想,我的朋友怎么看你,他已经讲得很明白了,明白得几乎死掉。不过,现在,松树的影子移到了篱笆墙的一边,天空已经发黄了,女画匠想必打点好了行装——他也即将乐得逃之夭夭。”

  “那么,好吧!”猫国王说。他转过身去,疾足登上了松木台阶,回到他的王座侧旁。“玛缇尼亚!”他唤道,“为我带来脚蹬和肩甲!我要重新拔出这把剑——因为它本来全无错处,如果它能够再一回证明它自己。瓦雷丽娜!给我们的朋友班伏里奥把杯子满上。升起火来,今夜让他留在这里,叫他再说上一遍你们爱听的故事。”

  班伏里奥抱住了他自己的头:“哎哟,我又犯了什么错?”

  玛缇尼亚很快应召而来,手按着她的佩刀:“您要去哪里呀,陛下?”

  猫国王说:“我要去报我的仇。”他骑上那只黑底白花——或白底黑花——的猫儿的后背,给它套上了菟丝草的缰绳。沿着铺满落叶的短坡,他和他的坐骑迅疾地跑开了;松树的阴影追随在他们背后,越伸越长。


  女画匠已经坐上了马车:她披着崭新的、丁香色的斗篷,茂丘西奥——也穿着由她新做的衣裳——就坐在斗篷左边的口袋里。他的话不多,她想,是因为他的身体还有一丝儿虚弱,老教士的药草又苦得不像话。她的提篮放在左边,画具一股脑卷了起来,搁在右边。这样一个黄昏,一切都计划停当,没有什么不和谐。

  车夫赶着马儿,沿着石街慢慢跑了起来。马儿的铃铛有规律地轻晃,路边的屋顶挨个后退。突然,那片铃音纷乱了起来,马儿嘶叫,辕木碰撞,车子先是向左——然后向右——歪歪扭扭打了好几个弯。然后,他们停了下来。

  “啊,小姐,请原谅!”车夫叫起来。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,因为他的帽子滑到了鼻子上。“我没见过这种事情!这种事情实在怪异!请您瞧瞧——这是一队猫劫匪哩。”

  “听起来确实棘手!”她想。不知怎地,她感觉十分滑稽;她想她用不着探出车厢去察看了,因为他所说的匪帮的头领已经跳了进来。

  “是你呀,”她对她认识的猫儿说——他并拢四只漆黑的爪子,正十分威严地站在她膝盖上。“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呢。怎么,所以,怎么了?”

  她伸出手去,想挠挠猫儿的额头。这时,一根有点扎人的登山杖——或者说,一把剑——落在了她的手心上;一个小人儿随之爬了上来。她睁大眼睛,看清了他的面孔。他戴着王冠,穿着带马刺的长靴子,用黑曜石似的眼睛直盯着她;于是,她明白了。

  她说:“你就是提伯尔特?”

  茂丘西奥在她的左口袋里发话:“啊,不,他不是。他是国王——或者陛下——或者国王陛下。”

  “那么,国王陛下要向我勒索什么呀?”她说,“我是一个很穷苦的画匠。那样的金发带,我可没有第二条。”

  “你真是一个过分狂妄的女巫,”猫国王说,“但是,既然你是伊隆娜的使女——和的抚养人,我只好收回上一句话。你已经拥有了朱丽叶的委任状,而那是比整个世界还贵重的;向一个如此富裕的女人,我请求她留下一个小人儿,一个神灵交由我处置的人,他破坏了我的领土,那里的设施和法度没法再恢复原状。”

  “啊,你说得倒是很漂亮!”她说,她不能不泄漏出一丝笑意来。“但是,据说,在神灵的意思——在这样严重的事务上,你犹豫了三天又三夜;那么他也应当有三日三夜不回答的权利。”

  “决没有这样的事!你自己问他吧。”猫国王说。“三日三夜的沉默不是他能够忍受的折磨。”

  她还想代为答话,可是茂丘西奥在她的左口袋里由弱渐强地笑了起来。他动用全力,试图翻过她的口袋边。在他让自己从斗篷上滚下去之前,她不得不把他摘了下来,放在了另一只手的手心里。

  “可是,小猫,”他坐在那儿继续大笑,“可是,那样的折磨我已经忍受过啦!”

  “你把火刑架施了火刑,”猫国王说——用只有小人儿们才能听见的声音,“现在那火已经烧完了。回转头吧,看看归你所有的人,看看你的新的国土。”

  女画匠大为皱眉。她只能问话:“什么?他同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她的小人儿止住了笑声。他仰看着她的眼睛,然后,他回答道:“他告诉我我的命运。”

  她把她那丁香色兜帽下的、被赤褐色长发环抱的脸摇了又摇,有一会儿,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。“那么,”最后她说,“我一起初就知道!你是一个撒谎的家伙。你是伊隆娜的意志。你永远在蒙骗我——你永远要离开。不断、不断地离开。永远、永远地离开。”

  她把猫国王放回了猫儿的背上。她揉了揉小猫的耳朵,发出一声短促、忧愁的笑:“但我明白你的意思!一旦看到,我就明白。我明白——他确实是一个可爱的人物。那么,啊,记着我这最后一句话吧。是我用一把小弯刀,把你带出了核桃壳里的黑暗,我给了你名字,给了你睡床,还有最初的记忆;假如你认为,一个这样的女人应当感念,你也应该还我一个保证,一个唯一真正的保证:你要——爱他!你可不要再离开了!”

  她抬起手腕,因为他向着高处伸直了手;他踮起脚尖,在她闭紧的左眼上轻轻吻了一下。然后,她打开了眼睛——她伸过手去,把他也放在了猫背上的绒毛里。

  女画匠眨着眼睛,又一颗可恶的水珠从她左眼里滚了下去。但她必须保持一个女巫应有的气度。她抬起戴手套的手,轻拍两记,最后点在猫儿的鼻尖上。“那么,好吧!再见!你们要记得,我是会回来的——作为公主的钦差官吏!假如你还是那样一个欺负人的国王,我就要到朱丽叶前面去报告你的不是。而假如你——啊,我太清楚你能犯什么事了,这部分也是由于我的错处!那么,唯一一条条例,就是前面说定的那一条;假如你再欺骗我,我就告诉伊隆娜,我们一起把你塞回核桃壳里去。好吧!再见!再见!”

  她并不在意车夫是否感觉惊怪。她宁愿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巫。她把提篮和画具摆放好,在暮鸟和车铃的喧闹中,独自向王宫驶去了。一位公主在那里等待同谋,策划窃取一份冒险的爱情。一个个世界向她涌来,又在她手边消散。为了记下和画下一切,她还得爬上更高、更高的塔。现在,夜色降落在她的发间,西风嘹亮地呼哨起来;现在,整个王城点燃自己,成为了一束巨大的灯花。


  夜色还没有完全降落——因为一道发红的斜晖,像纱幔一样,在松树和野蔷薇树中间飘动。沉寂之中,钟声响了起来。一下,两下,三下!它接替了太阳在暮空中的位置,它那铜红色的声响先是登上塔尖,尔后传遍了王城的每一个角落。有一只猫儿,一只黑白花的猫儿,越过矮篱笆墙,跑过草地,登上那面标志叛乱结束的石碑,又飞身跃了下去。那儿,一个王国的地界结束,另一个王国的地界开始。

  猫国王踩着他的脚蹬跳了下来。他收起了菟丝草缰绳,在猫儿的头颈上拍了一拍;它就独自一个奔进落叶里,向着红松树的方向小步跑去了。

  “这可不像是一个明哲的君主会干出的事情,”茂丘西奥望着它,说道,“因为你的族人看见了它,不免就要开始猜测,哪儿发生了什么不测啦。不出一会儿,那两位女将军就要举着火炬,绕着酒馆院墙叫唤:‘提伯尔特——提伯尔特!’ 啊,真是焦心,提伯尔特上哪去啦?”

  “你还真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!”猫国王说,“神灵给你留下了一条性命,你却在她的目光底下——她的时辰里——这样乱吵乱闹!”

  “而你这样安静,十分安静;好猫咪,你是在感恩么?”

  “感恩我的噩运!”猫国王说,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他把手指落在茂丘西奥的脸侧,让他周遭的群响一时寂静了下来。

  然后,他摘下了他的王冠:那是一块很古老的金子做成的,古老到王城还是一处河水边的茅房;上面有一颗极小的红榴石,雕成了猫儿眼的形状。他把王冠举起来——然后放下,放在曾经缠绕着红花环的那些黑发中间。

  “你是一个值得同情的猫,”茂丘西奥说,“因为它可真沉。”

  “是的——而且它不能再被摘下。”


  他们沿着一条斜斜的沙道往红松树的方向走去,这道路在四月、五月和六月里曾是溪水的通路。然而茂丘西奥无论如何不能终止讲话——他说道:“这真是奇怪的事,这真是奇怪极了!我的女孩儿做了一场梦,现在梦是轮到了我!如果是梦神吹动着那些树木,这倒还说得通;因为你,你的眼睛像是一朵不停打转的曼陀罗。既然你看起来不大清醒,那我有责任奉劝你清醒一点儿,免得你以后后悔。那么,请你思量一下——”

  “——思量一下这个故事!很久很久以前,有过一个王族的女儿,而她爱上了一个贱民,这贱民是她父亲的随从官。有一天,在她的高耸的庭院里,她正坐着看书,而他擦洗着无穷无尽的金烛台;他们偶然对话了,却为了他们心中的英雄而争吵了起来。”

  “这个王族的女儿很钟情那种死在迷宫里的、投身于海怪血口中的、被爱人洒满泪水的人物。于是,她那贱民男孩质问她:‘死就有这样的神通,可以抬高随便谁的身价?假如我现在杀死了你,你是不是也要上升到星星中间?’出于激动,他丢下烛台,而拔出了他的剑——这倒是很熟悉的一幕情景呢。”

  “那么,是什么动摇了你的心意?是什么逼着你伸手?是死?死会使我的面相更可爱一点吗?死将会睡在我的身边——即使我看不见她?”

  “死没有改变你的面相,”猫国王说,“是的——我想,她没有。”他回忆着,回忆着,他想:“在你走到火堆前方来的时候——在你被她们缠上花环的时候——在你晾干雨水的时候——你就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!而她又掀开了什么呢?人的眼睛里有着什么异动?是谁透明的手腕移动了星星?”

  “那就是说,”他那很顽劣的盘问者叫道,“你早就爱上我啦!”

  猫国王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他想,又有几个人能够高谈自己知道呢?他像思念月亮一样思念过一个逐渐长高的女孩儿,而他不能用语言讲明,她那杆木剑的轻敲和他那柄铁剑的掉落,这两样中间有什么分别。但是,从一个时刻开始,他那好像失踪已久的心脏又有了响动,他自己的讯息又飞回到了他的手上。“但是我知道,你是我的;”他说,“和那圈古代的金子一样,这是不能推却的。”

  他不能推却的一切走在前面,走在夕阳血红的光照中。突然,由于奇想,他问道:“你还没说完,后来,他们两个辩出了什么结果?——那公主和贱民?”

  “啊,”茂丘西奥说道,“什么结果?什么争辩?后来他们就结婚了!”


  猫儿的地盘上,依照国王的命令,松枝点起的火焰正毕毕剥剥地烧着。夜色,带着它的寒意,给阻绝在松树的尖梢上。玛缇尼亚望见了她所想望的那个小人儿,于是快步地迎了过去。“啊,你这好运的人,上次你的确犯了规!”她说,“所以,你们是要再比试三轮吗?”但是,他走到了她的提灯的光亮里;她看清了他头顶闪光的王冠。

  “那么,好吧!”她笑道。在露水当中等候的人们站了起来。其中,属那只燕子最为激动,如遇大赦。“这,”他想,“很大程度上是一只燕子的功绩!他在北方的小溪边流的一缕血,让王城的星星更亮了一毫——这,还有这,谁能设想到呢……”

  我们的燕子很快辞别了松树下的灯火,飞回了大橡树顶。他在那里有一些值守的工作。为了冬天,鸟儿们正上下忙碌,加固堡垒。但他仍然关注着远方——也就是说,王城另一角——传来的消息。

  他的朋友睡在一只火盆前的十根椋鸟羽毛上面,直到他的剑伤完全痊愈,不再需要绷带——或者其苦无比的草药。猫姑娘们仍然不准许他用松子壳碗喝酒,这使他多少有点怄气;但她们完全是出于好意。如果不信,请看她们的手工吧:她们为他缝了一件漂亮的长外套,边角绣上了紫菀和白绣线菊,像星星一样众多。这活计完全是秘密完成的,因为她们的国王一准不会许可。虽然如此,最后,她们得意扬扬,要把枫叶红的新斗篷披到他肩上去;他措手不及,也只能说:“怎么——这可——哎呀!好吧!好吧!”

  那个日子,酒馆和野蔷薇林的空气应该是很快活的;然而在王宫,情形却很苦楚。国王——住在王宫里的那一位国王——难以忍受他的女儿的叛逆,一时悲愤,以至于答应了她的毒誓。“就这样办,”他说,“依你说的,如果你在朝堂和广场上所有人的面前亲吻一只蟾蜍,如果你做到了,我就为你解除婚约,斥逐好运!不过,你将作为一个疯子,被他们——被我——放弃!”他的心已经起皱并流泪了,他不愿再看女儿的神情,就匆匆赶了出去。

  年轻的公主大声说道:“就这样办!”她忍耐着别人的注视和议论,登上了过去实施死刑的那处高台。可能有一千个人正等着看她——长久以来,她是这样美艳绝伦,又是这样孤僻古怪;关于她,许多残酷的传言已经长了起来。

  在那里,她高声发誓:“我毁弃婚约,让我自己放逐我自己吧!”然后,她接过银盘,亲吻了坐在里面的那只青蛙。这时,在缓慢上升的日光下面,一团烟雾笼罩了他们;当雾气散去,人们看见,公主骄傲地站直在台上,牵着一个陌生的、苍白的青年,他的面孔饱受贫病的损害,但仍然像虹光一样明亮。

  “好啊,你这狡猾的女孩儿!”国王说,“你的头脑里真有些门道!下来吧,到我眼前来,带着这个少年人;我们只好向你服输了!”

  而王后向他们伸出了双臂:“他是布里吉特的孩子——他是的!”

  于是,他们又一次敲响了钟。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,这一日里,燕子极其忙碌。他首先飞到了王宫,飞到了女画匠的窗前——猫儿们的国王是一个行事谨严的人,他认为,这样的事情,理应捎一封信通知那位母亲。女画匠把他留在窗边,让他用她的手炉暖暖手脚;这当口,他们听见了王宫的钟声,它放声鸣唱,袅袅升上了冰蓝的天空。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。


  “那么,”学生说,“我们这只好燕子,他有没有兑现他的诺言,把三杯浆果酒泼在猫国王的衣襟上头呀?”

  “很不幸,没有!”班伏里奥没有在王宫停留太久,那儿的热闹太盛大,不适合像他这样大小的一只鸟儿。他回到了红松树的下方。他对他的来意并不确定。但是,像料定他会来一样,猫儿姑娘和小伙子们把他按在坐席上,在他的纽扣眼里插满了小小的蓝花。

  他喝了很多浆果酒,因而可能有点发昏。那时,他看见了他的朋友,那个从北方树林里来的小人儿;他戴着一顶新的王冠,沉重的发绺又垂到了肘弯。但他仍然晃着他的旧佩刀,并且扑了过来,态度蛮横地环住了燕子的脖颈。

  “那么,我现在是一个皇国亲戚了!”班伏里奥说,“不,当然不,我是在说笑。谁愿意做一个皇国亲戚——谁愿意讨要或领受这些名号?啊,你,你一向是这么快活的吗?过去的日子显得很多,我竟然有点记不分明了。那么,希望你永远这么快活。”

  “虽然,说来,这恐怕不大容易。因为你的国王是个蒙在鼓里的家伙,一个只在他的领地晃荡、巡猎、寻仇的家伙。他没有在溪水边被你救醒过,他也不知道你能够几夜不眠,盯着那些寒冷、迫近的星星做梦……北方的溪水是浅蓝的、冻人的!但愿我能舀来那溪水,给他洗洗眼睛!然而,不论如何,约定已定。当他明天睁开眼睛,一切就都归他所有了。”

  “那么,”茂丘西奥晃荡着他的松子壳酒杯,提议道,“聪明的、智慧的班伏里奥,在这个没有律法的日子,你要不要把这杯酒献给他的衣领呢?”

  但是班伏里奥说:“这倒是不必要的——把这杯酒献给他的嘴唇吧。”

  他在众多晚星的陪伴下回到了橡树堡垒。他还是一只很年轻的燕子,他的忧愁并不太长久;虽然,那一晚,太多的酒弄得他头疼了三天。他因而去到花的王国那向阳的白石台阶上,喝了三天的花茶。

  秋天到了辞行的时刻——“再见!再见!”她在玻璃一样凉脆的西风中响亮地笑着。她的声音褪去了枯黄的老态,重新变得年轻、鲜红了。一眨眼间,冬天就要到来。王城的冬天并不算太过严酷,燕子仍然在早晨出发,飞过钟楼,让强劲的风振响他的斗篷和箭簇。因此他知道,女画匠仍然住在王宫的一栋塔楼上,在她的新画布上摹画霜花;有时,她裹着毛披巾,徒步出门来,来看望衰草、酒馆、街道上的儿童——还有那片野蔷薇林里的国界。但是,多数时候,她只是远远望望。“唉!唉!”她会兴叹,然后在无声的笑意中挥散一团白雾。他知道,年轻的公主和她的爱人徘徊在猎场上,她的笑声在那儿回响。乌鸫鸟在他们头顶翩飞,时而落脚,啄啄那些剩余的、明艳的浆果。他知道,那个小人儿,伊隆娜的孩子,茂丘西奥;他仍然在夜晚跑到松树下的长草里,贪心地望着当空的星星。冬天里,那些星星宛如虎眼,流散着骇人的银光。然后,某个时刻,他突然跑上那许多级松木台阶,冲进松针下小小的门廊。

  “我想你或许死了呢!”他喊道,“啊,我的骨头都是冷的!真冷!”

  他的爱人垂下眼睛,吻吻他那冻成紫红色的嘴唇。“奇怪,原来不是火的光,”他抬起手指,触着那双乌黑的眼睛,说,“那么这是什么光呢!”


  “——这就是全部,”燕子说,他站在墨水瓶盖儿上,向着黑暗鞠躬致意,“这回真正——真真正正——是全部了!”烛光在作入睡前的摇曳。学生躺在她窄小的床上,已经沉进了梦境。外面,球果的黑影仍然历历可辨,只是没有了小鸟雀的影子。

  “她会把它写下来的,”他说,“我毫不怀疑,她会在假日带上纸笔,出门去走那些秘密的路的。就像花的王国没有失落,就像早春的旅行总要重新开始;这些事物值得确信。啊,现在,让她睡吧。他们睡了。我的靴子踩着一张白纸——一张白纸——那么,我且让开。”

  “这张白纸让月亮来填……她来了!”




  -end-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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