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棹


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

Happily Ever After

* 一个突发奇想短打,3k左右,存档一下。

  拇指姑娘那一篇的后话一种。“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。”

  就不打tag了!



   掌管简册的女人将更多的废纸填进火炉中,以便我们就着更高大的焰火,看清树皮上那些红蛇似的纵向纹路。她掸掸衣摆,站了起来;站起来时,举高手臂,勉强可以拍打到那一排画像的底边。那些人像被树脂覆盖着,颜色金黄,好像已经远离。以下就是她对着画像讲述的往事。


  我们的国王有一双弯眼睛,犹如倒置的月亮;他的发尾和胡须——在变白之前——曾围绕着他的面孔燃烧。他具有成为出色君主的一切条件:从众多的丰功伟绩,到一件体面的单恋和一桩失败的婚姻。那失败的婚姻指的是,在二十岁上,他和一位尊贵的雏菊女孩订了亲;为了这桩亲事,花儿的男人和女人们计划了许久,他们计划在八月的蓝天下抬起新娘,涌下皇家林圃的高坡。然而,由于一场罕见的疾病,国王的未婚妻在六月之前安静地死去了。为此,有整整三年,他在第四指上佩戴着一个白色的鱼骨耳环,并且不再正视道路上所有的异族女人。这样的生活,或者说是往事的序篇,因为一遭意外而终结。这意外使他和另一个人交换了戒指、誓词和身体。这儿,月亮在移动了:请看这张将画像长廊的对称结构最终补全的面孔。这是一个异乡青年,皮肤洁白,发卷犹如迸射的墨水。他的眼睛是两个墨绿、短促的音节:“去”以及“住”。他是我们的侵略者和战利品,而如今,他再也不会走动了。他死在了我们打造的床上。


  他从一场阿玛兰塔式的竞赛里现身——那种竞赛的规则是,如果王子倒下,王子就得去死;如果公主倒下,公主就得折服。国王打倒了他,但是他们在慌忙之中双双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。这混乱滚动它自己,滚动啊,滚动啊,终于在极顶时停住不动了。混乱停止的那个秋夜,在椋鸟羽毛上,国王愤怒又仔细地亲吻他的面孔,声明他们要在十一月结婚。于是,他们在十一月结婚了。那场婚礼耗费了许多干花。而直到第二年四月,新鲜的花朵才陆续重新出现——当然,这是再正常不过的。


  那之后,这青年——他是一个仙女的孩子——发现他自己的面相不会衰老。为了获得衰老的权利,他剪断、抛弃了他那很长的黑发。五年就这样过去,他们像树木一样按时衰老。在第五年的一夜,他突然地不辞而别,他的影子在偌大的王城里消失了;面对国王和人们的询问,每一个声音——从塔楼上,到沟壑里——都回答道:“不,没有,从未。”


  国王带着他的坐骑和剑,孤身一人离开了自己的住地。他的坐骑慢慢消散在空气中,他的剑在做了很久的步行手杖后,从青铜变成了木头。他循着一些含糊的传言,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前:他先是找遍了第一条路,然后是第二条,然后是第三条。一切努力告败后,他回到了三岔路口。那里有一个精灵的酒馆,纤细短命的花精、皮肤漆黑的地精,日夜在其中吵闹作乐。我们的国王把他的手杖放在膝盖上,在吉卜赛人的音乐中喝完了一杯又一杯酒;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青年,他的妻子和丈夫,披着流民一样破旧的衣服,向他飘荡而来。


  国王的坐骑在门外吼叫起来,并抓刨着地面。国王的木头手杖变回了青铜。国王把他带回了他们过去的住所——而他始终一言不发,好像成了一个完全的哑巴。


  在那里,他平展开多伤痕的身体,躺在五层树叶和椋鸟羽毛上,很快地睡着了。国王终夜站着,在黑暗里瞧着他的哑巴爱人;到了黎明,从他充血的眼睛里落下了一滴眼泪。这微末的水滴惊醒了那异乡青年,他像一把琴一样颤抖起来,他的舌头和喉咙在颤抖中解脱了——他叫出了国王的名字。那以后,他们生活在那里,那原先的一棵松树下,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。



  后来,又一个夜里,在一次其情不详的争执中,他们中的一个撞翻了那只由罗盘改造成的火盆,那一整棵松树于是熊熊燃烧起来。红色的烟雾向上疯长,使得位置较低的星星都瑟缩着藏起了面孔。


  在无主的黑夜里,人们像逃难一样逃离了红松林。翌日他们发现,火灾虽然势头凶猛,却并未殃及其他的树木。他们重新结队,重新聚拢,回到灾难的原址:他们发现了那异乡人——由于他的名号不可能是王后,人们一般称呼他亲王——他身上灰土遍布,衣袍破碎,但并未受伤。人们抛下他,去搜寻那一尺厚的烟灰,和周边所有的灌木,然而哪里都找不见国王的影子。


  同一日的傍晚,一个陌生人——连同一个外来的猫儿,带着铠甲摇晃的声响分开了人群。他自称是已故的国王的表兄,并出示了自己沉重的剑。这新来的人很快拥有了一个位于高处的座椅,并判罚那位旧亲王一直向北走,离开国境,进入猎场,直到他的身影和脚印通通消失。


  于是他照办了:不久,他走进了一片奇高无比的荆棘地。荆棘划伤他的手足之后,又在他身后像动物爪牙一样紧紧地合拢;他是无法向前进,也无法往后退了。他站在原地,无法坐下,更无法躺倒,逐渐变得干渴又眩晕。随着太阳上升,乌鸦也大叫起来,三三两两,在荆棘地上方来回打转。


  黑夜很快降了下来。一阵阵的风穿过乌鸦的爪子和喙,又穿过摇晃的荆棘条,制造出一片喧嚣的混响。然而,当第一颗星星眨动着冷眼升入东方的天空时,国王带着他的剑,从荆棘地的另一端走了出来。像从前一样,他把剑锋狠狠推进乌鸦的胸骨之间,教那些黑色大鸟在一声闷响间落地。他砍断荆棘时,它们的伤口宛如受惊一般,流出了红色的乳汁。从荆棘里,他割开了一条细小的路。然后,他握着他所选择的爱人的手臂,穿过小路,走下山坡,回到了仍然充满灰烬的红松林中。


  他那唯一的位置毋庸置疑。人们为他搭起了一个新的座椅,更为坚固,用松针和乌鸦飞羽装饰着。人们重又低下头,亲吻他那位异乡爱人的双手:即使这双手,他们明白,是不可理喻的。


  在奇妙的沉默中,他们和好如初。黑夜喃喃有声,晨星置身事外地发出鸣唱;像这样,好一些年月飞逝而过。



  那是一个富于魔法、富于愿望的世代,仙女们的灵感仍然在空气中飞腾。由于它们深沉的睡梦,果树结出的果实普遍拥有比今天更加艳丽的锈彩。他们一度渴望一个孩子,这愿望也一度成真了。在一只橡实制成的小摇床里,一度有了一个小小的女孩——她只有一个妇人的一指节那样高,像花瓣一样嫩红,胸中涨满了精力和怒气。但她竟然很快就死去:秋风吹来时,她留下的那张小床已经完全变冷。


  为了讨伐一个骚扰着国境的怪物——在某几个黄昏,有人看到,它投下的影子有着巨大的翼展——国王掉转头去,和他的卫队一起上路了。几个日夜过去了,他的卫队回来了,没有带上他;他们的刀刃低垂,他们的头颅低垂,他们像脱离树干的树枝一样,身躯一歪,跌下了坐骑的后背。关于在怪物洞窟里发生的惨剧,他们说不出一个成词的词,凑不齐一句成句的话。


  国王的异乡爱人用一块黑暗的布裹住了头发和肩膀,趁着黑夜,沿着卫队的行迹,走向那吞吃了一切语词的洞窟。一个、两个黑夜匆匆沉没了。第三天日出时,他到达了洞穴的入口。


  那里躺着国王的剑:在一场无望的战斗后,它脱离了主人的手,几滚滚下了石阶。他就抓起这把剑,向洞穴底下走去。不多时,火光朦朦的石壁上,出现了一条龙扭动不住的影子;龙在蜕皮的创痛里号叫着,那声音很像一个小女婴的号哭。


  他解开了那块黑布,直直地向那蜕皮中的怪物走去。他那久未生长的、披肩的黑发,在三天的途程中重新长长了。他砍向龙的头部,又割开了它的胸腹,那哭泣的动物没有反抗就倒下了,同时,被撕裂的龙鳞燃烧起来,一段着火的枯木从那分开的身体里倒了出来。他立刻紧紧抱住了那截木头:在他的手臂和头发覆盖之处,火舌像遇到冰水一样骤然熄灭。当他臂间的火焰全部熄灭,他抱着的不再是一块木头,而成了一个消失的人。


  国王呼喊着他的名字——即使一开始,他并不能真正发出声音。他的唇形显出非同寻常的痛苦。洞穴里,燃烧的灰土纷纷直落,四下滚动,直到太阳西下才逐渐冷却。国王呼喊着他的名字,在这时,并且微笑了起来。


  在这个故事里,这样的微笑前所未见。他们重又回到红松林,国王带着他折断的剑,他金色的皮肤上落下了火的燎痕,气息里散发着一毫、一缕木炭的气味。他的爱人披散着黑色蜷曲、宛如江河的长发。他们就要,又要,总要回到红松林。犹如一首歌谣贴合着末句旋转,他们就这样度过他们剩下的时间。


  国王的异乡爱人先于他而死。他停止了一切变化,即将彻底离开,离开红松林的上空,离开仙女主宰的世界。我们的国王说:“他是多么年轻!——可是他不再,不再需要别人的指点和庇佑了!”


  我们的国王把断剑横放在膝盖上,在乌鸦羽毛那微微颤栗的阴影中,他回想起他最大的敌人。终其一生,我们的国王做成了太多国王职分之外的事情。因此在他之后,这词语发生了一次细微的坍塌。因此所有过往的记述排成了行列,在国王一词的必经之路上,它们弯折身子,向他致以一刻的沉默。

  


  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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