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照例整理一下最近(很不快乐的)习作——
丨烟尘练习曲
1
我购买:铅笔芯,墨水笔芯。
装订成册的更多的纸。
店主操纵打印机,向两位女士
派发三年级二班和三班
不同的表格。
我的眼睛现在高过她们的发髻。
我的铅芯和墨水以及纸
顺着铁轨,源源供应。
雨后——这时,最后的雨精
麇集在餐厅门口的纸灯笼里——
我借助走廊出行。
雨不曾打湿任何纸。
我的平底鞋轻盈,
我的时间发出温顺的骡鸣。
信奉强力的孩子,在廊下
为报信和进攻而尖叫。
滑板车轮,四只豹子
飞驰:生下了火星,和火星
好似女神挥动藤鞭
在游戏的晕眩中生下了人。
因为雨后,围墙那边粼粼一闪。
树木之鬼的袭击,我再不会遇到;
我的信使已昏睡,我的文具安全。
2
我讨厌男人的鞋尖
和女人的鞋跟。
他们红熟的回旋舞
圈出个无物的羊圈。
所有没有马匹的人:
他们的脚踵哀叹不绝。
树木甚至有着更多的鬓毛。
树木甚至有着打开的天窗。
——树木被楼房远远抛下
散发被取消的庙宇之声。
我愿把感觉留在树根之间
好在庞贝中央,过那少年的生活。
丨写
细颈的草,我四处被砍杀:
妇女的嘈切和男人的大笑
将我砍杀。孩子以无知的权势
和好战的木马,乞丐以体液的一唾
游民以酒气的一呼,百次又百
将我砍杀。
细颈的草,我的残绿
激情和必然的绿
紧贴地面作垂死痉挛。
产生小风,吹入万物的寒毛。
我们知道这丝样的弱质
是大地黑暗的分娩进程。
强悍的哑女黑暗大地
卷起破房和死婴她将
放出默默的狂叫。
细颈的草,我们是背靠
连绵如铁的母亲山脉。
同时像春雨一样速死
涓滴赴难兮无所背靠。
丨未降临的人像
谁能描述出那个黄金女孩?
在她身上,冠冕和悲剧,视线和顶礼
脱落——好像蜥蜴
庆祝首次断尾。
那个女孩,漫游如云,
接受女友和丈夫的光照,参与
结社:八十岁上,她宏伟的树根
深深嵌入阳光普照的花岗岩。
沿路雨点纷纷,野花纷纷。
古人在卷末准时送来
一阵思辨的钟声。她走动
走来走去,不止是旋转。
谁能生养出那个女孩?
我们已经勒令圣徒、强盗、国王和羊倌
闭紧嘴唇,成排在寒冷的马厩外
等候;一,二
抛出了笔:笔回旋在空中。
期待地面上涌起赤红的手。
赤红的手,快乐如松树——这是
愤怒的冬季,黑雪当涂。
笔回旋在空中。
这时
我的口袋里有:裹胸布
有用以阻隔猎人的无尽篱笆
有盐柱的恐吓——还有孩子
最为信赖的、哑口的苔藓。
我后退,我的鞋后退
发出祭坛之下受伤的人的击掌声。
玫瑰,玫瑰,不是现在
天空比我更加明白。
现在笔杆回旋在空中。
现在我的手,在我的手中。
丨流浪王子
青年,露水环绕着这可赞美的时分。
群羚也同意,你美丽绝伦。
但我不是你沿路所寻找的
能够为你敲碎玻璃太阳的人。
你看,我是个织工,我渴望幸福
——包括马草,包括面粉。
你是树精。
草木对我展开,宛如盲文。
继续上道吧。你理解过我
就像成粒的群星,在一瞥间明白
下沉平原上成匹的河流。
丨很多松果被剩下了
*
植物并非为女人设计,
植物并非象征女人。
花、果、鳞片和孤立的长发
并不互相纠结和吸吮。
植物属于所有中心狂动
向着空气的湛蓝一跃而下
的来人。植物的情感深沉。
宇宙不会不张开两臂——
出于重诺——向惊叫声。
**
那个吟游诗人是个女人,
在兜帽下:这知识无用、寂静,
仿若这道黄昏。
因为在镜子的王国中
井水、茶杯、天空都包涵着
比星更窄的,一个小不点女人。
而诗人是王国的舌头。
在镜子之外
从每块碎石之心里讨要花的
对轰炸和失落感到不解的
用讨要的手指模拟生育的
想必是个女人。
那个吟游诗人,被放逐的世界之心
至少今晨有今晨的——同时古老的——情形
至少今晨承担这心的哀叹的
是个自雾霭里上前的女人。
***
孩子的哼唱:
“新的盆花,新的小猫咪。”
从孩子的身形上
掉转头去,永远掉转头去:
“流逝又把新的金线
浓缩地投射进我的躯体:
我是弓弦,我是靶的。
我是路,爱意和死意
在我上飞奔。”
****
一个人正在变老:
美丽更加清晰可见。
正犹如他眼里辗转的玻璃。
美丽也愈发成为
一种暮色的隔墙敲打。
有一种黑暗从时序中来。
有一颗图钉
挑战着此身。
*****
弦鸣,热烈逆旅中欢会。
刀鸣,倏忽逆旅中沦亡。
回忆,广大逆旅中欢会;
预言,尺寸逆旅中沦亡。
(还有一小段无主话,关于一次并没能发生的信件体写作。第三人称就是很称心!)
昨天,施怿然——一个刚刚读过书信集的施怿然——在聊天界面上跟她感叹,感叹信件作为文献和文体的可爱之处。彼时可爱,在当代就见出可惜。艾晖张边敲打回复,边感到一阵堪称忠诚本分的心痒痒:她看见,她的台灯光和敲下的句子都是断断续续的,里面确实包含着某种情味的凋残;她一时寻思,要不要勇做实验,给哪个人写一写信——或者差使哪个死人假人,给哪个死人假人写一写信。
她想到,年轻女孩贪恋纸的材质和纸所引发的套板印象,煞有介事地手写一些重在形式的文字,这是常见的。然后,她躯壳里升起一个老友,老灵魂——一个无性别而有神权的傲岸英雄,把年轻女孩一概挥开。即使真有这样的写作实验,实验出的也是迥异于信件的一种新物事。信件作为动物已经悄悄地死灭。这不是移居别墅,而是废墟一游。废墟一游,更多地是教育,不是快乐。
她的心思遂懒了,瘙痒也结束。不过她仍然想了一想,可能给谁写信。她会给施怿然写信吗?恐怕不会。是施怿然提起书信来的,她们交谈之下,使用的已经是为学之人的刀具,一种观察和解剖的声吻。合上的门已经是合上了,再去撞它就是不可理喻。她还想给海楸写信吗?也不想了。她们已经互不知道相貌何如,她们共同的生活在山崖间停住不流了。但是她想,海楸还在她那学校里过着火热、可敬的生活,这么一个人不应该当作影子来使用,来填进收信人那小小一框里。
死人和假人呢,也可以想想。“茂丘西奥是可能给班伏里奥写信的。他会不会和罗密欧通信,这不清楚——因为这里涉及两种语言的魔力、语言的暴力的缠斗。——罗密欧和朱丽叶之所以是罗密欧和朱丽叶,他们的话语权和修辞是很重要的。不擅使用语言的人是更好的猎物。班伏里奥就是这么一个好猎物。但是说老实话,我不关心茂丘西奥给班伏里奥派什么信。提伯尔特也是一个好猎物,但是他不可能收信。茂丘西奥也不会寄给他一块语言的布,这不合动机。他会寄出的是语言的榔头,一天两或三句——这就是诗。从文体上归类,这就是诗。同时诗跟画一样,顽强、蛮横地客体化它的对象。诗是把爱丽尔钉在树身里的那颗钉子。但是,运用于自身、被自身握住的诗,是多坚劲的解放工具啊——这是普拉斯的爱丽尔!”
“所以我还将写诗。”艾赭想。艾赭不是,不是艾晖张。想象假人、死人时,她必须使用另一个名字。这种想象是一种轻盈的风俗。还没有足够的关注、足够的知识,将它像一栋真正的建筑一样拴在大地上。做艾赭时,她费了相当的力气,把自己弯折成更轻盈的形体:更轻,更不介怀。这很可厌。
“我将把爱丽尔的武器平等地发给两个人,”艾赭坚持说道,“这真是你死我活呵!”同时艾晖张想:“你死我活,这是诗的竞技运动的性质。在这个年纪,我关心诗。我不再一网一网地捞起湿淋淋的生活。我想在一个时刻——哪怕是一个时刻——把一个城市的集市和桥梁和民居和门楼一击击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