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 三月记录
彼此独立的一些随笔,致我无以回报的时间、地点和人。
丨湖上
铜的、白铁的树木融化。烟雾蓬蓬中,树木像昆虫一样在变形。树木一副惺忪的样子。
我看到我那棵年轻矮小的塔松:见到和它说同一种绿色的事物变多了,归来了,似乎如释重负。在它头上沉睡的黑色秃枝,这个朋友,曾退到冬天的白幕之后,曾经沉睡得那样遥远,现在满是米粒样大、米粒样紧的嫣红的花蕾。小松树大概为它,为它们共同的凝望高兴。
它们共同的凝望落在湖上。冰融化了。被拥抱了。
如镜之新开。一面镜子放在书橱的一格当中,一种经转述的美在遗忘之中放射夜光。它长久地、长久地倒映着空白。
湖水现出青黑参半、朦朦胧胧的颜色,不媚人的颜色。像一条鱼沾水的身子。像不足为酒的、孤本独存的情事,像我们这样不足示人的、草稿性质的年龄。
绿头、黄喙、红脚的鸭子,红的细脚软软地划水。那只划水的脚透露出世界的柔弱和好动。一根柳枝底下,停泊一条黑鱼,一动不动,只有尾鳍时而摆荡。
烛台收起了,蜡烛降下了。新的衬布铺妥当了,上面摆着只一朵微微颤动的花。
我是害怕我自己的,我居住在洞穴里。人的灯总是照出人的影子。她们、我、宿舍里饲养的小龟,在影子的探问、在神秘的失落里团团爬行。
鸭子欢喜地向岸边游来,向我们游来。交谈如此迫切:交谈囿于一切。
和湖水之间是一步路。如果我转个向,那么和松树下的女孩之间,是另一步路。
分手或重逢
这是个反复出现的
主题:恨仅相隔一步
天空摇荡,在恐惧的地基上
楼房把窗户开向四方
我们生活在其中
或其外:死亡仅相隔一步
孩子学会了和墙说话
这城市的历史被老人封存在
心里:衰老仅相隔一步
这是春天里我们的一份。
古人反复进入其中。他们写下很多首讲述田园和山水的诗歌,其中有些坠入重复和空泛。掉过头,和人说话时,他们失去了力气;掉过头,和别人或自己说话,都已经犯了一种离开。
这时我拐进离开湖的小路。湖的尾部,冰尚未全融,这墨绿带灰纹的受伤的水是我的亲眷。和一个人一样上涨、不安。转过它,被年老的松树接管。一座园子是一个动物。滑进它的皮毛深处,藏在它的腹部。
园子,关于你,我的记忆和神圣感的宫殿——人的宫殿——在缩小。我已经暂时很难记起在这里发生的第一次旅行,第一场笑声,一二个和我一起在孤独的裸根底生火、用小斧子劈劈砍砍的人,后来又走散的人。
丨写给朋友所做的故事
我庆贺一个故事的开端。我的心里常常滚动一个不负责的断言,那就是:爱的形式和命运是创造。不死滞的爱,当然表现为流动的创造。故事是真正的爱。当我们确定自己和一个生长中的故事为邻,走在街道上,树木会向我们围拢。世界部分复原:除了猎捕的权利和围观的权利,这里还有生长的权利。
故事要求延展,要求生活。反生活的淤积物,无论何种,都为故事所抛弃。故事和生活,宛若在水的河里包含一条灯的河。故事和生活犹如两朵逼近的云,时而彼此放射闪电。
一个故事不能担起避难所的责任。但是森林和屋宇都从故事开始形成。关心故事的人,故事的网,故事的历史,故事的外延——人的所有事务……都可能从这里生长开来。
我的经验是,故事、友爱和对爱情的祗敬,这是我们亲爱的天性和本能。
面对故事,我和其他女孩曾经互相嘲笑,或嘲笑自己——嘲笑我们溢美之词的匮乏。可爱,漂亮,来来回回。生在这个缺少歌谣的时世,我的舌头是晦暗的。可是,听听声音内里的声音吧,对你们,我正声声敲响我黄铜的钟。
让我们散发钟声,庆贺每一个故事的开端!
丨一角创作观
人们隔着时代、隔着地块,把他们的世界交给我们。十九岁,在宾客或主人的身份混乱中,在醒和醉的潮涨潮落中,我的面孔不失为一个学生,一个礼物接受者。用别人的背景板、形象和他们残余的火写写画画我自己的故事,我认为,这是一种简明的内化行为,是尝试打通两种生活的时刻。
这种写和画,不是为了编造什么、还原什么、展演什么别处的生活,不是一串流电——供人、供我通过,并在霎时里得到刺激。它们试图搭建的,就是我愿意偎依、愿意在里面居住的那种东西。它们试图传达的,说到底是:一根至少管用一时的手杖。
这在最后的中学时光里表现得很明显。我记得海秋和我零零碎碎说起的故事,它们不是什么天外来客,不外乎来自语文课上某个不起眼的文字孔穴,或者哪本书的次要主题,或者我们的日子形成的某些琐碎观点。它们总归是新的思想信念——用故事的手段,试图将它们握紧一点;请人物代替我们在其中度过一段生命;这是学生的本分。我和海秋有时也开玩笑,讲讲“你的故事什么时候成集”“什么时候出版”这样的笑话;下意识里却明白,它们外向的命运——倘若真有外向的命运——本不值得此时的我们系怀。我所期望于她(更多地,期望于我自己)的,只是继续造出可以居住、可以游憩的图文。任何种类的爱可以在那里种下,而免于口体之欲磨折下的早夭。
是故我的造物常常臃肿、沉滞,不知轻快流转。但是,我绝不外于它们。我充溢于其中。
它们又是关于居住的。我很少为了欲望、为了冲动而写。这绝不意味着优越,只意味着没有习惯——没有能力作那样的写作:新鲜、刺激舌头的多气泡的火焰,这种写作不仅需要技术,还需要作者别有安居之所,或者在血流的海洋中漂流终身的魄力。在我,即使起初我有火,最后,它们也必须和进泥土中。
丨特洛伊
追逐眼睛
追逐华裳。
追逐苹果,哪怕只是
表皮漆金;
追逐头冠,哪怕月桂悉数
走出卫城,倒在工厂。
皇帝们有他们自己的灾难
掀舞他们的紫袍,以为捕风的兜网
皇帝们不暇救援的烽烟四起
其中我们的女国王
登上生光的白骏马,南奔
——追逐荔枝
不妨一战!
不妨一宴!
暴君的命令急转如湍。
暴君的悲哀
觑着见月的片刻
滑过莲池里,鳄鱼的背甲。
为美,为丑
为荧光、唇釉、诗朗诵、嘶声喊叫
而燃烧的特洛伊
去那里,和你失散的姊妹相遇——
脸涂火光,宛如噩梦。
黑夜时,自塔楼降落返乡时
合上眼睛,钉在树皮之下时
我们卑小而黝黑而相爱
而没有舌头
而永久相失。
拿小诗结个尾❀
两张配图:系里春游,从鲁迅博物馆归来后的乱涂乱画 & 一位可爱同学拍的我咸鱼本人。——在草坪上和朋友画画太愉快了,仿佛一种半醉的小睡。可是这种小睡,上有深远而不安的梦,下有料峭的醒。
春天真驯人。有些时刻,甘愿活在时节治下。
*【湖上】,引诗来自北岛。
*是《特洛伊城中的片刻》所留下的印象,喂养了最后那首小破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