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棹


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

【Tycutio】三人公寓与漫长战争(9)

8

* 警告:rating=PG13

* 本章含雪、可可及小麦制品,不含战争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那么一切即兴舞蹈、一切深夜胡闹、一切十二月感冒发热,都算是上好的结局了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9


  黎明,不错,黎明。一个过于喧闹的风暴夜,一个一声不响的雨夜,一个古里古怪的雪夜,然后是黎明。纽扣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阳台门前,仿佛被外面闪光的白色慑住了。她睁大刚满七月的眼睛,偶尔抬抬前爪,试图招呼那些对她毫不搭理的白蝴蝶。


  班伏里奥坐在餐桌边,就着凉水,吃他那份早餐。冬季早晨的光线是奇特的,它们发白,只在中间夹带一丝雏鸟般的微黄;它们不显稠厚,相当轻忽,飘荡在地板和天顶之间。它们把白色挥洒在一切可触及的表面,用白色模糊一切可模糊的线条。在这片光景之中,客厅、走廊和敞着窗的厨房,通通显得高阔空旷。整个公寓的伤口一览无余——那些陈旧、剥落、侵蚀,和他们的战火造成的破坏。但是同时,她又如此空旷、雪白,好像一个在日光中仰头的人,好像在一呼吸间患上了了健忘症。


  他隐隐觉察到,一些改变正在发生。是的,改变每时每刻都在发生;但是这种改变不同凡响。这种改变是昼夜调转、书本翻篇式的改变。它由许多小小的改变密织而成。比如说,公园里没了候鸟的影子和溪水的喧声;比如说,取出罐头的焗豆变得太冷,不再适宜即食;比如说,城中央的钟声传得更远更远;比如说,街灯和白日像两个败将,在一天的开头握手言和。比如说——


  提伯尔特一如既往,在七点钟洗漱完毕,背起包就要出门。他经过班伏里奥的餐桌,瞥了一眼,露出几不可察的、近似放心的神色。他在门厅穿鞋,披上外套:这一切都很寻常。唯一不同寻常的是,他的动作里有了过量的犹豫。犹豫从来不是提伯尔特的行动风格。今天,因为它,他好像轻度冻伤,动作也有所减慢,不再是一阵风雷。现在,他在门厅里望着走廊,不明所以地望着走廊,仿佛遗落了什么东西,却不知道遗落地点是屋里还是屋外。


  这段时间长得异常,班伏里奥觉得自己应当说点什么。他吞下一颗冷豆子。“呃,提伯尔特?”


  提伯尔特的目光转了过来,里面露出怪阴寒的疑惑。


  班伏里奥就近找话:“你——忘带什么东西了吗?”


  “没,”提伯尔特看起来确实有所遗失,但他的咬字保持干净利落,“怎么了?”


  “没事没事,”班伏里奥往嘴里塞豌豆,“论文提交顺利!”


  提伯尔特显然想起了某件不顺利的旧事。他望着上空,吁出一口气。


  “谢谢,”他最后说,“你也是。”


  感谢豌豆,班伏里奥此刻不用挤出假笑。提伯尔特点点头,打开门,转身跨出了门槛。


  咔哒一声,锁孔含住了锁舌。


  咔哒。


  提伯尔特忘了——忘了摔门。


  诡异的安静落进班伏里奥的餐盘。他用叉子刮着盘底,惊异之余,苦思一分钟:提伯尔特不摔门,这究竟是什么个意思。


  一分钟过去了,他的咖啡也冷了一度。班伏里奥叹口气,认定自己是史实分析做多了,过度解读成了习惯。他正要安心趁热解决咖啡,走廊里突然砰然一声巨响。砰——这是房门。砰砰——这是洗漱间。


  班伏里奥听见,茂丘西奥的头发缠住了梳子齿,他正囫囵不清,同时咒骂难解难分的肇事双方;也就是说,头发和梳子。


  啪嗒一声,想必是梳子被无情摔落。水声稀里哗啦一通大响,然后,茂丘西奥一边拢头发,一边十万火急冲了出来。他直冲门边,把围巾一绕,开始和靴子过长的系带作战,全然忽略了班伏里奥投来的质询眼神。


  “那个,”班伏里奥眼神失效,只得使用语言,“你今天起得可真早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延续疯子的做派:对寻常现象吹毛求疵,对异常现象冷漠置之。“嗯哼。”


  班伏里奥揉揉额头:“我以为——我一直以为——早上,你是被吵醒的。被摔门……”


  茂丘西奥抬起眼,作惊愕状。


  茂丘西奥摇摇头,把头发相当暴力地塞进帽子里:“不,当然不。”


  “让我荣幸地介绍介绍,这是我的生物钟。”  


  他说完这句话,就冲出了房门,门关得比提伯尔特还重。班伏里奥几乎以为,他的朋友其实是只间谍兔子,揣着怀表奔向结冰的洞穴,或许即将在冰天雪地的街道上捎上某位爱丽丝。


  他喝下一口其苦无比的咖啡,头脑一个寒颤,趋于清醒。不,班伏里奥,你怎么能相信他们信口胡诌的鬼话呢;提伯尔特满脸犹豫,是因为他不想杀人,茂丘西奥过于激动,是因为他一心找死。显然,显然!他们已经摔下手套,他们今天就要决斗!下周一的校园广播即将通报批评:工学院的提伯尔特·卡普莱,和艺术学院的茂丘西奥·艾斯卡勒斯,公然在小广场上发起决斗,经过调查,根据校规某章某条,决定给予该两名同学……


  什么处分倒不大重要,班伏里奥只希望,校警这次能够及时赶到。他打开手机,把提示音调到最大,决定承担起苦涩的室友责任,全天等待校务处的紧急电话。



  提伯尔特在雪花稀疏的嘲笑声中向学校走去。天空正由深蓝褪为蓝白,一夜雪后,还有半条路是泥黑的。他拣着干燥的路面走,尽量大步地走,想把空中细碎缥缈的笑声甩到背后。他的结课论文装在背包里,四场考试已经告终;但别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无叶的高树、伶仃的路灯,都用不同的眼光打量着他:它们藏起窃笑,藏起冬天的牙齿。


  “看!”唯有雪花叫得响亮,“一个走失的人!”


  他的前面,一辆早行的汽车开过,瓮声瓮气鸣笛。他的身后,一串脚步正在逼近,过急、过响地逼近。


  提伯尔特听见咒语开裂、金粉落地的声音。又来了。行道树和路灯突然闭口,雪花的笑声骤然收敛。


  他转过身——他终究要转过身。他伸手卡住茂丘西奥的手臂,把他从奔跑中拽停:“你想自杀?在冰上摔断脖子?”


  茂丘西奥的眼睛闪光,那闪光比路上纵横的白冰还吓人。“自杀?我很乐意。只是看来,有人不乐意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紧急冷笑,挪用茂丘西奥捶浴室门时的台词:“不,五三零二室最好不要成为死过人的公寓。我才不给你的晦气买单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认出了这句话。他开始笑,笑声陡然上涨;他弯下腰,笑得直捶自己的膝盖。那些先前寂静的雪花受到鼓舞,簌簌簌簌,开始和他一齐大笑。


  “噢,猫王子,猫咪,”在她们无休无止的笑音中,他直起身,撩开漏出帽子的卷发,拼命眨回笑出的眼泪,眨得人眼花缭乱,“你知道我所有的话,你知道我所有的话是什么意思,别,别,可别——可别乱用哪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放开了之前抓住的那只手臂。他转过身,迈开步子继续走路,禁止自己往后瞥视。他说:“滚开。”这话音量过低,说得中气不足。


  但是茂丘西奥的脚步紧随上来,啪嗒啪嗒啪嗒。他从侧旁打量提伯尔特,歪着头,更多绞乱的黑发从毛绒帽子底下泻出来。和乱飘的雪花一样,他看起来相当快乐。“可怜的、可怜的小猫,”他低声发笑,踢开鞋底的一块冰,“哪位坏仙女诅咒了你?怎么清早起来,就忘了前夜的事情?”


  雪花在提伯尔特耳边哄笑不止。茂丘西奥变本加厉,摇着他的手臂:“你告诉我,是谁?她要你做些什么?她要我做些什么?为了恢复你的记忆——清扫三十年没扫的马厩,在刀子桥上走路,捅瞎巨人的眼睛,还是爬玻璃山?”


  “我可以,我可以。”茂丘西奥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点头。他的步子和呼吸一样急促杂沓,提伯尔特害怕路上的冰,只能重新停下。“我可以,这些都是小事,小得没影儿。因为马儿是我的,刀子是我的,巨人是我的,玻璃山也是我的。随时,一切——”


  提伯尔特在他的帽子彻底滑落之前抓住了它。“疯子,”他说,“好了,好了。”这儿大概是疯子世界的中心,雪花笑得没完没了,街灯在苍白的太阳下坚持发亮,茂丘西奥抬起戴着无指手套的手,用冻红的指尖把头发往后拢;这样就没有东西能够遮挡他的脸了。


  “随时,一切。我可以轻轻松松把你的记忆弄回来,轻轻松松。你要怎么谢我?”


  最末的疑问语调被他咬碎,吞掉。他踮起脚尖,拽着提伯尔特过短的围巾,在嘴唇边上湿湿凉凉地一印。


  眼睛睁开了,那点毒蕈似的绿色变得很绿,浓绿。茂丘西奥看着,一会儿,然后他说:“现在你想起来啦。”


  当然,这么多雪花,这么多晨起梳妆的女孩,这么多踏雪汲水的男孩,这么多逐渐变亮的街道。于是茂丘西奥又笑了起来。他笑得太过,为了不笑出声,牙齿咬得太紧。他们的牙齿又撞在一起了。提伯尔特的手穿过黑暗、纠结的发丛,冰凉的手指蹭过冰凉的耳轮。


  “当然了。”茂丘西奥用压得低低的气音说话,假装和雪花使用同种语言。“你去了雪的山洞。洛狄,洛狄。你回不来了。”


  “即使你有兄弟,即使你有新娘,哎,你回不来了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把指肚按在他的嘴唇上。“按照规则。”他说。他感到一点快意,一点悲凉;就像那个变得青白、再也回不来的小镇青年一样。


  “按照规则,现在你可以,”茂丘西奥踢那些冰,把它们踢裂、踢碎,“你可以杀掉我了。”


  雪花、窗子后面的女孩、汲水的男孩、清晨的街道,它们看着提伯尔特走在黑色的道路脊背上。茂丘西奥在他右边吵闹不休,说东说西。他鞋尖溅起的冰飞过第一棵杨树,第二棵杨树,第三棵杨树。


  提伯尔特在他打滑的时候伸了手:“你是多想摔断脖子?”


  茂丘西奥点头,又摇头。“不,不,不。路上的冰,它们做不到。它们砍不断我。”


  “除了你。拿一把刀,拿一把斧子,啊!这是一棵柳树,这是一块蓝冰。它们可以凑成一把好斧子。你想——你也能够——把我的脑袋砍下来。”


  “挂在你的雪橇边上。冬天就会跟着你,冰跟着你,雪崩跟着你,强大的冬天永远跟着你,直到你死。你回不来了。你回不来了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仍然抓着那只毛线帽子:这倒活像一个隐喻。红色帽子。围巾也是红色。在冬天白色的额头上,在她白色的街道上,你很少见到直露的红色。


  他们到了公园边上:过去,学生在这些长凳上等候候鸟,画速写。溪流的对面就是稀疏如雨的矮树林,矮树林的外面就是学校的砖石大门。残余的树叶上挂着小小冰挂,堆积着浅浅一层睡去的雪。


  茂丘西奥冲过灰黄的草坪,跨过铁链拉成的矮栏杆;一颗粗壮的、掉光叶子的柳树,只有棕黑的长条树枝,像修女的发辫,垂落在冰面上方。茂丘西奥牵着其中一根秃枝,好像拉着一只相熟的手,他弯下腰,然后探出了鞋尖。


  “你干什么?”提伯尔特压低声音,还是吓飞了仅有的一只灰喜鹊。“你疯了?这才十二月。”


  “可这条路已经通了一周了!”茂丘西奥拉着貌甚苦恼的柳树枝,在冰面上跺脚。“谁还会走桥?傻子。傻子才走桥。”


  “你要是摔下去,你就自己淹死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抱起手臂,鞋底啪嗒啪嗒敲着冰面。“你你你,你这不通人事的猫。不过说到底,好猫咪,你有九条命,你怕什么?吝啬的猫哟。”


  “再说,我有七天没有摔下去过了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不得不震惊片刻。那震惊在他脸上泄漏了少许,茂丘西奥噗嗤而笑。


  “你摔下去过?”


  “来吧,”他背着手,在冰上转了小小一个圈,“从冰窟窿里捞人没那么难啦。三次,三次救援都很成功。”


  最后,提伯尔特还是下去了。他和朱丽叶,带着冰刀,曾经穿过结冰的湖面;只是不在十二月。朱丽叶在某些时刻是那种乖顺的女孩,当她浸入自然之中,她就放小步伐、很少说话。在冰上,兄妹俩总是隔着一臂两臂的距离,拉着手。现在,提伯尔特按捺着少许心惊,还要按捺伸手的习惯。


  最后,最后,提伯尔特还是伸手了。和他同行的人太过信任自己的鞋底,要么就是摄入过多童话传说以致酒精中毒;他滑得太快,太兴之所至,滑倒只是迟早的事。一月、二月的冰睡得很深,睡得很笃,不会被一个跌跤的人儿吵醒。而十二月的冰——提伯尔特确信——属于另一种性情。但是冰面太滑,散落着白色碎末的地方尤甚:他靠手臂拽不住茂丘西奥,他甚至扎不牢自己的脚跟。


  他们在一条皱纹似的裂缝边上慢慢停下了。冰面满是皱纹和细细的鳞片,巨大平整的面孔上写着无人可解的远古记号。茂丘西奥坚持不懈地踩花它们。但是他被迫停下了,他掉转头,瞪着提伯尔特。“好扫兴的猫,”他侧侧头,让北风扯乱的头发变得更乱,“你当你在跟谁走路呢,朱丽叶?”


  “你呢?”提伯尔特瞪了回去。“你跟谁走路?拉莫特?”


  茂丘西奥全无道理地大笑。“哎哟,猫王子,怎么?你嫉妒她?”


  他在铺满冰渣、近似白色的地板上半踮着脚转圈。“她,她,那她可就开心啦。”


  在他失去平衡、冲向欢笑的白色之前,提伯尔特双手钳住了他的肩膀。“要么你好好走路,”在冰面的蓝绿光晕中,他努力让声音盖过风声,“要么我就把你丢下去。”


  “啊!——请你,”茂丘西奥转向他,绿眼睛像两块动荡四溅的绿冰,“你请,快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试图往前挪步,然后迅速放弃了:茂丘西奥盯着他,面对着他,下巴就快搁进他的围巾里,坚持后退着走路。


  “太近了太近了,猫咪,”他假扮出反对的神色,扁着嘴,“你看。这块冰,这一小块,承受的压强正在升高。啊,她在尖叫。”


  “然后我们就得一起掉下去。谁也别想捞谁。那里,那位女士,她正往栗树林走,我们的命可就靠她啦!这边!女士!救命!救命呀!”


  又一次,提伯尔特不得不抽出手来捂他的嘴。他的手心给水汽弄得又烫又湿。茂丘西奥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子,一只手死不改悔地举得高高,左挥右挥,向栗树林,向遛狗的女人,向掠过湖面的坏脾气灰鸟。


  “好啦,好啦,好啦——”他呼喊的尾音化成一连串笑声,在冰面上弹迸开去。他挣出另一只手臂,举出一个短暂的投降手势。“得啦,唉,你这只较真的猫。如果全世界的猫都是这个样,想想,那该多可怕?”剩余的笑声落在提伯尔特的肩头,落进他的围巾里。提伯尔特感觉头脑发热,并幻觉冰面也在发热。如果这样可以减少茂丘西奥的噪音,还有动作;他想,他无所谓。他收拢、收紧了手臂。


  栗子树下,身穿长大衣的女人投来遥远、惊诧的注视,直到她确认冰面完整、远古符号沉默,求救者只是闹着玩儿。毕竟天空正在一丝丝地变成浅鹅黄色,学校的砖石就站在最明亮那方鹅黄色底下。三尺厚的河冰下,水流的静默回应着雪花的笑声。一些透明的鱼就在那深藏的厅堂里,用它们透明的语言议论、传述,又纷纷散去。


  “钟响了。”河冰上,茂丘西奥说。


  一条灰色的路,现在是灰白的路,穿过树林,通向学校。提伯尔特站在入口打量着它,他的左手里还攥着红帽子。陌生的路,结冰了,又融化了,现在变得全然陌生,现在是淋湿的新路。




  钟响了,天晚了。从早到晚,班伏里奥坐在本系的图书馆里,靠咖啡和三明治捱过饥饿时刻。他的论文进度条从三分之一推进到了三分之二。手机就躺在桌侧,校务处的紧急通告却迟迟未来。他只收到了两条讯息:第一条是考试成绩公布通知;第二条来自帕里斯,字斟句酌十足有礼,核心大意是打听成绩。


  天晚了,班伏里奥认为自己值得片刻休息。他收拾书包,归还书籍,向着小广场和咖啡馆出发。


  咖啡馆透出讨人喜欢的暖色灯光,他站在路边,看着一只长毛野猫一溜小跑跑进它的灌木王国;他正要穿过主干道,突然一声车铃掠过。


  在冬天骑单车可不是什么美事——除非你用羽绒武装到牙齿。多数学生的单车都在车棚酣睡,他们难免抱着好奇,特别注意冬季骑车的人。于是,班伏里奥定睛一望;于是,班伏里奥大惊失色。


  在咖啡馆里,班伏里奥喝下浓咖啡,陷入更浓的哀思。那边,一群艺院学生热闹地计议着冬季小组展览。那里,茂丘西奥丢下书包,冲向他的同组伙伴。班伏里奥应该同他打个招呼,然后接受艺术家们按照惯例分享的热酒和樱桃蛋糕。但是,不,班伏里奥假装没看到。


  今天不是万圣节,不是幽灵串门的日子。不,不是矮人开音乐会的场次,也不是女巫集会的夜晚。


  不不不,今天什么都不是,什么都没有。


  那么,班伏里奥希望自己也没有看到,茂丘西奥坐在别人的单车上,那个别人从头发丝儿到侧影,都很像他情理之中的决斗对象。


  班伏里奥的眼睛说:是。班伏里奥的头脑说:不!班伏里奥坠入沉沉苦思。


  最后他想:和平,就算是和平的幻影,有什么不好?你这就失去了你的人性本善信仰,你一定是殖民史论著读多了。


  唉,殖民史论著使人抑郁。而且,他还得读一晚上呢:那篇写满人性之恶的论文,在这个令人迷惑的夜晚,就要进入深水攻坚阶段。


  他再也不压着死线写专业课作业了。他边灌边想。噢,加上一条,他再也不为怪胎室友半夜起床,或者调大手机提示音了。专业课值得,人类不值得;班伏里奥得出结论。


  当晚,他在台灯光里打开了日记本;日记本已经积攒了相当之厚的墨迹,其中一半是战争的灰烟。班伏里奥凝噎再三,落笔。他写,我相信,人类又研发出了新的战争形态,但它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;我是一个历史学生,理解现实不过是道附加题。罢了,罢了——


  罢了,罗密欧,你在哪儿?你怎么样?纽扣在壁炉前。我在三本专著的天坑里。茂丘西奥在提伯尔特的单车上。你呢?你在哪个姑娘眼里晃荡?切记,切记,你有诗歌,你有自己,这才是顶顶重要的事。晚安。做个好梦。罗密欧啊罗密欧,你的梦里还没有论文。




  从今天开始,班伏里奥下定决心,他要把殖民史和论文打包扔出自己的梦境。这倒不是说,他对自己的专业失去了感情。历史学值得一份历久耐磨的感情,他相信;而充足的睡眠,对于走出期末季的学生而言,值得一天、两天或三天的热爱。


  他在四个数据库、三本纸质书之间翻箱倒柜,终于修复了文中那个恼人的破绽。抬起头时,时针已经走向了四点整……早晨七点半,他交上了五页稿纸,走到讲台左侧参与讨论。现在是午后,他只想一觉睡到夜晚。


  纽扣喝饱了牛奶,在地毯上扑打着稀薄的光斑,喵呜不停。窗外,无忧无虑不会疲惫的风在互相追逐。他合上眼睛,立刻触摸到一个奇异梦境的开端:它说,当它醒来,冬天就会过去。罗密欧,在迁徙中穿过了草场和森林,就要顶着露水、背着柴火马草和他们会合。每一个人,从笑颜绯红的朱丽叶到面色不善的提伯尔特,都会醒来,在帐篷的一角捡到它。它说,它是……


  提伯尔特推开公寓门,迎面而来的是暖热的寂静。剧团的大巴被降雪耽搁,朱丽叶和奥菲仍然没能回家;他催她睡觉时,她正在她所声称的被子帐篷里,和另两个女孩玩牌。


  纽扣弄撒了一点猫粮和一点牛奶,此刻跑过来扒拉他的裤脚。班伏里奥虽然补觉心切,还是给厨房断了电、浇了盆栽、开了暖气、补充了猫粮。这,不得不承认,是值得感激的。他蹲下身拍拍小猫,决定今天拾起她的近卫职责。


  纽扣兴致甚高。他穿过走廊,想回屋去,她就一直跑跑跳跳尾随着拖鞋。


  没准儿她计划跟着他,一路跟到房间。但是,突然间,这一计划遭到了破坏:哐当一声,茂丘西奥的房门从里边推开了。小王子半张脸埋在毛衣高领里,身上挂着吉他,正打算给自己的果汁续杯。


  纽扣立刻抛开了提伯尔特的拖鞋。她提高一调,喵呜一声,三两跳就扑进了打开的门。


  “啊哦。”茂丘西奥回头望着她,摆了个被融化的表情。然后,他笑得厉害的眼睛转向提伯尔特,那眼神等于在说:这可没办法。


  提伯尔特盯着那扇门。纽扣的影子已经消失在它后头了,只有快活的喵喵声尚可耳闻。


  “你是不是偷偷种了猫薄荷?”他质问茂丘西奥。


  “我种了,我没种,我种了,”茂丘西奥翻翻眼睛,让词语在嘴里滴溜溜打转,“唔,你不是进去考察过吗?一点发现也没有?”


  “那么,”他握住门把,“你这个蹩脚侦察兵。小女王就交给我接待吧。”


  砰。茂丘西奥在他面前合上了门。


  哐。门又打开了。


  茂丘西奥探出头,眼睛睁得圆圆,显然处于突发奇想的兴奋之中。突发奇想是一种酒。“我,我忘了,”他像拉焦糖丝一样拖长腔,“所有猫咪都是好奇猫咪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摇摇头,试图把通过声音传输的酒精清出头脑。


  “你不进来吗?”茂丘西奥压低下巴,换了个轻微邪恶的声调,“你不担心,我把你的小女王薅光毛,做成猫咪灵魂复方汤剂?”


  那是个陷阱,提伯尔特知道。但他看见帷幕拉开了,龙窟的风吹到了他身上。于是他握上了门把。“你敢。”


  然后,他重新置身于那个房间里,那感觉其实有点糟糕。原本,在黑暗和寂静中,一层层的时间、一盒盒的回响都各居其位,窥伺不动。现在,茂丘西奥在它们中间打开手臂,脚尖划过半个圆圈:它们像琥珀成型之初的松脂,像被熔岩搅碎的城市,轰隆轰隆,一哄而下。茂丘西奥在他那些窄桌、画板、堆积物、盆栽间踮脚、穿行,这场景具有一点儿奇异的音乐性。为了纽扣,他把遮光帘拉开了一半,一道日光落下,一片灰白的纱帘在动作中飘飞起来,就像船帆。


  茂丘西奥卸下吉他。他在地毯上跪下,开始抚摩小猫的头顶和耳朵,和纽扣互相瞪眼。纽扣像对待朱丽叶一样,一跳一跳,抬起前爪扒拉垂落的头发。在她爬向吉他之前,茂丘西奥用手臂把她圈了起来,圈回床柱边的角落。


  他点点小猫的额头。然后,靠膝盖挪回房间中央,把吉他扔进窗帘堆出的瀑流之中,回身抓住画架,开始哗啦哗啦翻阅那些忠心、哑口的纸。地毯太厚,适合七个月的猫——在她看来,这一定是一片及膝的灌木——或许也适合茂丘西奥。


  一个国王,和他的蜃楼。提伯尔特可以砸毁这场表演。他莫名想起彗星餐吧的夜晚,和邻近的青年旅馆二楼:你随时可以提起、放下一个人,像拿起一张纸,像丢下一只枕头。


  但他没有,他的心情和那些夜晚有所不同。他不出声地看着。


  “让我看看吧。”他说。


  “看看什么?”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。


  “拉莫特的所有物。”提伯尔特比划一下。


  茂丘西奥直起身,暗绿的眼睛在扇动的黑影底下盯着他。“啊——拉莫特说好,”他抬抬下巴,“去吧。”


  “但是,但是,”他走到书架前,听见茂丘西奥在背后发笑,“这可太不像你了。你找点什么?你确认什么?你想问什么?”


  提伯尔特的眼睛重又扫过那些皴擦、那寸金箔。他看:他的命运浸在水中。


  茂丘西奥拉拉他的裤角,声音里居然有一丝儿稀释的温柔,一丝儿稀释的可怜;也可能只是表演。“提伯尔特提伯尔特,”他说,“我收回批准,把它放下,放下吧。做个讲荣誉的战士,别砍杀你敌人的遗骨吧。”


  “嘘。”提伯尔特说。但他放下了画纸。


  “啊,猫咪。”茂丘西奥坐在地毯上嘀咕,把纽扣搂在膝头。“你看你。你看起来真难过。你觉得,”他把声音咬成细缕,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


  “很古怪。”提伯尔特犹豫一刻,落下评价。


  “怎么个古怪法?”


  “你不崇拜。”他望向窗外。“还没有过这样的画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用膝盖向他挪了挪。十数个黑夜窥见过的、稀奇的金红光屑,此刻重新聚拢,围绕着他的额头、面孔。“我不骗你,”他说,“我崇拜过。一秒,十秒,一分钟;我崇拜过。”


  他的眼睛直勾勾:像一柄刀。提伯尔特把这柄刀往后推。“这是什么崇拜?”


  “火的崇拜。火不崇拜火,就不是火。刀的崇拜。刀不崇拜刀,就会落败死掉。可是不,不,我不能和你谈。好猫咪,你难道不知道律法?告诉一朵弱花儿,你崇拜她;不要告诉一个全副武装的剑士,那样你会死的。你穿着铠甲呢,不,我不跟你说。”


  帷幕已经拉得极高、极高。这是一场极为密闭的戏剧,提伯尔特想,他有点陷进文句之中。他对文句有了怪异的反应。这不算太不寻常。


  茂丘西奥在他脸侧吹气。“呲——猫王子,猫国王。”


  他的身子前倾了一点。“或者,我帮你解掉铠甲。”




  茂丘西奥努力让后背离开床柱。“你擅自离岗,哎哟,”他挣出手臂,指指戳戳,“你忘了纽扣。她才七个月。她——她未成年。”


  房门打开又关闭,一只前不久还拥有护卫的小猫落在打滑的走廊地板上,委屈得喵喵叫。


  阴影里,所有的眼睛、所有的时间暂时死亡。黑暗蓬松又充足,日光只有一缕。茂丘西奥十分满意,他的眼睛只有一双,他的时间只有一把。


  过往的片段、过往的床铺从提伯尔特脑海里一掠而过。他熟悉躺卧,熟悉躺卧又离开;但这一次的人太年轻、太郑重。小王子抬起脸寻找空气,黑发粘在脸侧;张开的嘴唇鲜红,湿漉漉。突然出露的海洋沾湿了他的嘴角、他的下巴。他接受了两节指节的浸入和搅拌,好像早有预感,好像早就关闭预感。看起来,他毫无顾虑——像是一片着火三天、劈啪作响的森林。


  完蛋的森林。提伯尔特记得,林火由来已久。那些飘扬的时间尘粒,那些林表生物的哀歌,或许给了他更多、太多、前所未有的耐心。他触摸——深深地触摸,十指打湿,退无可退。茂丘西奥不作抵抗,顺流向下漂去;偶尔,他咳出一点点哭音,又抱着某种小孩气的决心,把它们推开了去。直到他同河心的水流同速。他吸气,吐出泡沫似的低音;他屏气,在水流中凑近,咬着牙关落下一个两个小小的亲吻。


  在一个发白的间隙里,北风撞击着窗玻璃;白色世界从外部包抄墙壁,逼压一扇流亡的窗子。仿佛就要合拢,一只发热的、红热的蚌壳。提伯尔特让手穿透了披散的黑发,底下那截脖颈上仰,上仰,成了一个弧度,斧沿的弧度。他顺着弧度抚摩下去。


  床头,在纸质装饰和众多海报画框的阴影里,披着一块深红的长绒布。这里的主人某日一时兴起,把它粗放地缠了上去,模仿绸幔曳地的王座。小王子向它伸出手,用尽力气钩住、攥紧,扯了下来。闪电下落时,他把它塞进牙齿之间。




  窗户砰砰作响。北风一无所知,北风来到,然后离开。那面船帆似的纱帘不断鼓起,落下,鼓起。这些单调的音响模糊了。模糊了一些时间,后来,又清晰了起来。下午变成深金,就要滑入黄昏。


  黄昏缺少颜色,但多少投下了一点褐红。黄昏落在吉他木色的表面上。提伯尔特离开床角,向它走过去,弯腰;他在地毯上坐下。


  他和朱丽叶,几乎还是孩子,孤身来到V城。妹妹高高举起一根手指,宣布:总有一天,总有一年,她要在他的生日上送他一把琴。不了,他用热茶、肉桂面包或者别的什么话题堵住她的声音。没有什么配让朱丽叶的手指浸进冷水之中。他没有琴,所以,他没有琴。


  这把琴——他抓起它,威胁过茂丘西奥。这把琴一言不发,回到他的手指之间。


  沉默在他胸腔里烧得红烫,他有点想说说什么,弹点什么。他记得——他只记得朱丽叶在音乐节上演唱的那几首保留曲目;而它们说不通。他望着朱丽叶弹响它们,它们是低回的、美丽的大调。它们是赞美诗性质的叙事曲,赞美她,环绕她,适合她。他的妹妹是颗星星,恒定地散发丝缕光亮,以微光安慰人的双眼。


  茂丘西奥侧躺在那片阴影的海港里,在蜿蜒的红绒布里。他的嘴唇在短暂的睡眠里微鼓,可能现出点童年的影子,看上去放松又柔软;看第一眼的人会感到困惑,看第二眼的人会想要亲吻。这真古怪,真古怪;他想,茂丘西奥很漂亮,但不同于星星的漂亮。这种特质容不得注视,这种特质掀起一阵小风沙,它捂上你的眼睛。它像个谜语。谜面漂亮,谜底紧藏,整个的谜语动荡,延烧,浓烟滚滚。


  他只好忘记那些曲子。他漫无目的地拨拉,最终走向一支灰色无词歌:它只是一个流浪儿的际遇,只是自述,只是悲苦。


  它飘落在地毯上,飘落在王国金色的疆域之内。


  飘落在沙漠中央。


  它被拿起,被占有了。然后,那截揉皱的毯子动了动,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啪嗒:绿眼睛睁开了。这使乐声变得更淡,更淡,变成手中之物,变成转述。


  提伯尔特,弄丢了盔甲和剑,抱着捡来的吉他,在龙穴中央乱弹一气。噢,而且,是对着龙弹。龙有绿眼睛。这件事情过于稀奇,几乎有点可笑了。这支曲子如此之苦,像是一眼被烟灰堵塞的泪泉;如果不是它,他想,他会笑出声来的。




  六点钟。定时到了——班伏里奥叹口气,戴上厨房用的厚手套,准备去和性情不羁的烤箱交涉。谁能想到,一年前的这个钟点,姑妈还会站在辉煌的枝形灯下,边摆刀叉边大声召唤他和罗密欧;一年后,和两个战时罢工的室友住在一起,他早就学会了自理一切。几乎成了自理机器。这不,梆,班伏里奥把咖啡搁在左手边,加热过的三明治放在右手边,又把观鸟图鉴摊开在面前。他的秋天和第一学期就夹在这里头了,秋天平安结束,这是他唯一可欣慰的事。


  他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吉他声,狐疑地往那个方向望了望——因为,作为半个茂丘西奥行为学家,他听得出,这曲风太不茂丘西奥了。


  那支低落的曲子盘旋一阵,渐渐停息。一只低落的小猫正手脚并用,扒拉一个松不开的线球。班伏里奥发现她时,她已经低落许久;她蹲在茂丘西奥紧闭的门前,喵喵两声,挠一挠门,又喵两声,以此类推。


  然后,那扇门——纽扣的忧愁之源,打开了。


  提伯尔特走了出来,像落水猫爬上了岸,有点找不着北。


  洗漱间里哗啦一阵,走廊里脚步响了几响。提伯尔特揣着一本科学简史,回到他落地灯下的座位,一如既往就地一窝;无视了班伏里奥明显的的注视。


  铮铮铮铮!门又打开了。


  茂丘西奥带着吉他和余音未散的随机和弦跑了出来。他胡乱拢了两把头发,胡乱漱了漱口,跑过走廊,跑向冰箱,开始搜刮剩下的小曲奇。


  这之后,他冲向纽扣,想把她抱起来。纽扣喵嗷一声,尾巴尖一甩,快步蹿开,蹿进角落,拿屁股对着他。


  茂丘西奥站在原地,面部表情肉眼可见地坠进失落。


  茂丘西奥跺了跺左脚。


  “她怎么了?”班伏里奥作为最关心本室福祉的人,认为自己应该发问。


  茂丘西奥给出的答案不成答案。“提伯尔特!”


  “这都怪你,你扔了她,现在好了,她记恨我!我不明白。不,我完全不明白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丢下书,走向角落,把猫咪揉一揉,抱了起来。“好了,”他说,“小猫不该老往龙窟里跑。什么——不。我没想杀死你的龙。龙是杀不死的。我的职责是,我只是驯……”


  纽扣喵嗷一声,在他手臂上凶猛一挠,飞身蹿了出去;啪叽啪叽,她又跑回了小角落里。


  茂丘西奥大幅度皱眉。“你这算是哪门子的猫王子?”


  提伯尔特往声音里加冰搅拌。“我可不是这鬼名号的发明人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出于表演艺术需要,急剧提高音量:“天哪,我的天,这可真是欺骗感情——”


  班伏里奥抓起旁边的一个木勺,学着庭上法官猛敲两下。咚咚。


  班伏里奥脑中飞沙走石一阵子,恍然透亮。客厅寂静下来,他艰难开腔:“所以,你们两个?怎么回事?”


  “打不打算过来,坐下?我们谈谈?”


  提伯尔特也皱起了眉,迅速披上一副凶相:“什么怎么回事?”


  茂丘西奥举起一根手指,调集一百种胡话,准备从精灵女友开始,讲到猫国叛乱为止:“我知道,我知道是怎么回事!”


  班伏里奥猛敲桌子。真实的崩溃战胜了表演,他脸上的正色十分真实,造成了另一分钟的寂静。


  班伏里奥试图通过敲桌子宣布开庭:“我要行使中立权力!你们都过来!坐下!”


  茂丘西奥瞥向提伯尔特:“我记得,那个赋权明明是战时生效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勉为其难看回去,竟然接上了话:“现在这里没有战争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眼睛一轮,作回忆状:“事实上,严格来说,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战争。”


  当啷,班伏里奥的木勺掉到了桌面上。


  他瞠目结舌。“我刚刚——”


  “我刚刚是听到了历史虚无主义发言吗?”


  班伏里奥的木勺又举了起来。


  哪里有历史虚无主义言论,哪里就有历史系学生的坚决讨伐。班伏里奥感觉一腔血泪澎湃上涌,他即将证明,历史系学生捍卫真理的激愤不假、行动不虚。捍卫真理的战争必须进行,进行到最后一刻为止。这,他相信,是唯一必要的战争。




  班伏里奥应该感到安慰。他打击了历史虚无主义的气焰,也成功把两个室友按在桌子两头,进行了一场二十分钟谈话。而且,在此后一天里,他明显成了纽扣最偏爱的人类。


  后来,一个早晨,纽扣迎回了她真正的女主人。朱丽叶给了小猫一个过紧的拥抱,在她头顶大大亲了一口;然后,她接过了班伏里奥赶制的热可可,坐在他们唯一的宽窗台上,支起了耳朵。


  “你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家伙,”她评价,“我快听不下去了。我和奥菲都得缓考,所以,够了。求求你们了。”


  但她深蓝的眼睛中央随即打开了一小朵微笑。她向提伯尔特伸长手臂,运用某种磁力把他拉了过来,搂了搂他的肩。


  茂丘西奥也爬上了窗台,也试图索要可可。但是朱丽叶拍落他的手,睁圆眼睛,给他猫咪式的一瞪。


  “所以,这意味什么?我要失去我的舞伴了吗?”


  “你的舞伴永远是你的舞伴,”茂丘西奥信誓旦旦,手臂一扬,举高热可可杯,“提伯尔特跳舞?唔不不不不。提伯尔特嫉妒?噢耶,超棒!”


  朱丽叶抿着嘴憋笑,向她表哥递去一个息事宁人的眼神。


  提伯尔特回看她一眼,示意:他接住了。“我去帮你打包纽扣的东西。”他说,然后转身走开了。


  朱丽叶把面孔扬起,浸在雪白的晨光里。她咬着嘴唇,显然拿出了几分力气组织话语;那种微妙的郑重又从她的唇边升起。“我想说……其实没关系。现在,关于舞会,无论有没有舞伴,无论计划怎样变动,对我来说,都没关系了。毕竟——”


  她转向茂丘西奥,眼底露出狡黠的亮光。“毕竟我拥有了特洛伊城。”


  她的眼睛亮得像夜下的小灯,笑得没声没息,但很有些放诞。这是任何人从未见过的景致。


  “你?特洛伊城?”茂丘西奥眨眨眼,确认讯息,“这还……真突然。M城之行看来有够奇妙。”


  朱丽叶不重不轻地捣捣他肩膀。“我,突然?谁的消息更突然?”


  茂丘西奥正告她:“恶龙蓄谋已久。”


  朱丽叶点点头,但她的目光一笑间锐利了起来。“唔,你请我跳舞,就是为了把猫弄炸毛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举起双手:“不不不,不止,这真的是份荣幸。——嗳,朱丽叶,好朱丽叶,舞会过后我请你喝可可。不,整个寒假我都请你喝可可。”


  “而且而且,好朱丽叶,请别当面那样称呼你哥哥吧。说句实话,不挨爪子的日子——还是挺快活的。”




  无论如何,凭茂丘西奥的性情,他不挨爪子的日子不会长久。但是,好消息是:班伏里奥良心落地,真正学会了充耳不闻。假期近了,他仍然在书桌前度过大笔时间,他仍然打开本子,给罗密欧写字;历史作家、读书会和更多新面孔不断涌入,渐渐占据了原先用于战争的篇幅。


  他记得他们是从怎样的风沙里驶了出来,也知道哪些事情已经永久融化,永远不再发生。他唯一难免耿耿于怀的事儿是:那天,咖啡馆里,沙龙的拥趸者面前,他猜出了真情的一半,茂丘西奥却无情大笑,用笑声蒙骗了他的头脑。那可真是地动山摇、令人慑服的笑啊。


  对此,茂丘西奥摆出见怪不怪的表情。“你是个聪明人,班尼,”他解释,“你知道卡珊德拉,知道先知的一般待遇。我呢,只是代替社会历史,训练训练你。”


  班伏里奥笑不出来。他心里横塞着历代先知的悲愤。然而,长桌对面,提伯尔特又一次露出了猫科动物的可怕笑容,即使只是一瞬。


  街灯陆续亮起时,房门被三记轻叩叩开了。束起头发的朱丽叶曳着浆果红宽摆裙,踏在门槛上,像首实化的歌谣。她在大声欢笑——她转向楼道,举起戴手套的手,向奥菲和她的男伴一再挥动。


  茂丘西奥冲上去,挽住他舞伴的右臂。“走喽,”他叫喊,“今晚就让提伯尔特妒火中烧!”


  朱丽叶朝他甜甜一笑:“太好啦,我喜欢你的长风衣。太好啦,我说的保管准——你不该束头发。一绺儿也不能束。”


  她向提伯尔特屈了屈膝:“我要把倒数第二支舞留给你!”


  他的眼睛罕见地充满微笑,他用那微笑默许了。顿了顿,他问:“为什么是倒数第二支?”


  朱丽叶左瞧右看,眨巴眨巴眼睛:“为什么?你们——不跳舞吗?”


  茂丘西奥挽紧了她的手臂:“绝不。”


  提伯尔特生动地呲了呲牙:“没门。”


  朱丽叶只好耸耸肩。她抽出手,徐徐转了个圈,深红的裙摆撒开;夜晚就从那里开始了。


  街上又湿又冷,徒步到校不是太好的主意。班伏里奥又借来教授夫妇的汽车,把一行人载到了校门口。光晕模糊的路灯下,他注意到了已经修理平整的车头;车内的空气温暖,街灯如流闪过,唯有方向盘的触感让他记起雨水,让他产生时长一刻的恍惚感觉。时间在奔流,时间在窃笑。时间藏在他们的头顶上,盘旋着,等待着,为了收割这一刻涌现的惊奇。


  班伏里奥拍拍茂丘西奥的后背,把他和朱丽叶推进了旋转涌动的舞池。从方向盘和街灯开始,泻落的记忆把他抛进了一种堪称温柔的情绪之中,这种温柔情绪犹如半透明的屏障,使他对舞会生出了一点距离感。只是一点,不大打紧;但是假如茂丘西奥看见了他的眼睛,他一准会发现,他一准要笑话。班伏里奥握紧一只杯子,望着茂丘西奥和朱丽叶,直到他们转圈,转圈,在光、旋律和无数身体的大转圈里融化、消失;他还远远望见了提伯尔特,人们会想象、会称道的提伯尔特,戴着笑影,挽着一个红发黑裙的姑娘,慢慢走进了充满灯光的海潮之中。


  有人重重拍上了他的左肩。一丛姑娘的发丝扫过他的脖颈。她们来了,嚼着柠檬饼干,言语中夹带柠檬味儿:“班伏里奥!这里!可找着你啦。”


  两个女孩儿——他在读书会和自然课程上重复遇见的女孩儿——都作了有趣的打扮。她们平常有点儿书本气,在人群中宛如支棱着细枝的多刺灌木;但是今晚,她们柔和,显出闪光。她们偷偷收集旁人与平日不同的神情,偷偷发笑。他们三个先前说好,舞会上互相搭救一把;他们都忙于论文和小组展示,不巧忘记了挑选和攻克舞伴。


  舞池里——照萝比的说法——现在还有点太过燥热。他们坐在阴影里喝气泡酒,吃更多果酱饼干。班伏里奥受到记忆现实两股温水的微微冲荡,盯着上空的金色光束发呆片刻;两个女孩一边分享鹦鹉形姜饼,一边就本地留鸟展开了热烈交谈。她们谈到冬令营和森林公园时,异样的事情发生了:好像一股海流、一束月光正涌向这个角落,人群微微分开,人群纷纷投来注视,以及言语。班伏里奥还在发呆,艾米丽娅用视线提醒不成,开始捅他的胳膊肘。他醒了:两个女孩轮番摇头,以示难以置信,她们的眼睛大睁,宛如碰上了什么天文奇观。


  天文奇观有个名字,他们熟悉的名字。帕里斯握着两枝银白的小花,现在弯下腰,轻轻搁在她们手边。他的笑容也像一片薄薄的银箔,亮眼,且打磨周到。他说:“请问——你们还能收留一个人吗?”


  班伏里奥一时失语。两个女孩震惊未了,拼命摇头;这摇头的意思是说,他明显在滥用误用“收留”一词。因为他披着剪裁漂亮、过分挺括的白色长外套,因为他笔挺、从容,几乎不像个真人,而像一节文学段落。他肩上、腰上的银白像是会吸收光线。不断有新的目光被摄,尾随而来;姑娘的,小伙子的,浮游在他身后。


  他变本加厉,笑容更恳切了一分:“求求你们。”


  艾米丽娅搂紧了萝比的肩膀。她摇头。“不,不,不,帕里斯。我们不会跟你跳舞的。”


  萝比皱皱眉毛,做出半个鬼脸。“真的,帕里斯,你是个好组长。”


  艾米丽娅边摇头,边补充。“好摄影师。”


  萝比的鬼脸做到了底。“好书评员。——但是,你这打扮,天啊。”


  “太蹩脚了。”


  “太好笑了。”


  艾米丽娅结论性地一摊手:“恐怕,只有全场最善良的人愿意收留你了。”


  她们知道,他漂亮得像一粒银子弹,像一道真正的月光。帕里斯本人也知道。但他咬着那个微笑,低下了头。


  “班伏里奥。”他低着头,压低嗓音;可怜得活灵活现。


  班伏里奥不知不觉间加入了摇头行列。他还保有理智,试图维持理智;他试图帮忙,试图弄清事态,从弄清事态开始——虽然,不知道是帮谁的忙。


  “你——你怎么了?你没找舞伴?”不妙,他听见,自己的声音正在崩塌。


  帕里斯也开始摇头。笃定无比。


  有一会儿,每个人都在摇头,都在观望。班伏里奥睁大了眼睛。“疯子。”他想。然后,他发现,他不意间说出了口——这时灯光大亮,金色光雨倾盆而下;陡然高涨的音乐中,所有人都在振臂欢呼。


  帕里斯接住并承认了那个词。他笑,他叹气,手掌前伸,停留在空中。女孩们吸气,疯狂吸气。她们摇头,坚持摇头。她们推了一把,然后一切开始滑动:滑向无可挽回。




  她又想笑了,她今晚笑得太多了。她以为,灯光下飞旋的、乱撞的所有笑声,有一半该归于朱丽叶名下。茂丘西奥塞给她一只杯子蛋糕,他自己拿了两只。


  “今晚只有一点点遗憾,一点点,”她宣布,“原计划破坏——我们没捉弄成奥菲,也没捉弄成班伏里奥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扑哧一声。他望向舞池中央,暂时开不了口,因为腮帮里塞满了蛋糕。


  “班伏里奥,”好一会儿,他嘟哝,“好家伙!他说他喜欢跳舞,看来是真的。你看你看,我数着呢,他和那只大白乌鸦跳了一千零一轮了,却不肯跟我跳一轮!这就是遭诅咒的人。”


  朱丽叶露出一个沾着果酱的小小笑容。“这就是陷落的特洛伊。”


  “女王的爱人远在他乡,”茂丘西奥抬起下巴,假装朗诵,“这个,你不遗憾吗?”


  “我不遗憾。”


  朱丽叶笑着摇摇头。她的眼底藤萝繁生,一场秘密的雪窸窸窣窣,正在其中降落。


  她用善良的、含雪的眼睛打量他,猜度他,然后摇摇那头金发。


  “最后一支舞了!”她提醒。


  “走吧,我们去找他吧。”


  茂丘西奥却坚决不肯食言。他像松鼠一样囫囵啃完第二只蛋糕,然后拉起她的手,直到跳完最后一拍。




  班伏里奥感觉自己突然患上了幻听症。公寓的灯光亮起时,提伯尔特跟表妹互道晚安,茂丘西奥把风衣一脱一撂;他坐在壁炉前,恍惚听见木板、砖石和油漆中,藏有一颗隐蔽的心脏。它正随着炉火起落,隐隐甸甸,砰砰跳动。


  灯光流淌在地板上。今晚的地板现出古老的金色。


  他盯着手机:沉寂了一阵的观鸟小组里,女孩儿们戏瘾未尽,还在声声赞扬他的善良。班伏里奥,全场最善良,她们说,她们笑。一派欢乐空气中,另一个小对话框闪动了一下。


  他和帕里斯互相道谢。这可真够好笑的,他在憋笑,不知道对面是否也是一样。二十种情绪今晚穿过他的胸口,但全都和“谢谢”了无关系。班伏里奥有点震惊,有点起疑,有点明白,有点恼火,甚至有点记恨。但是安全起见,也算出于默契,他还是打出:很开心,谢谢。


  “你那儿现在怎么样?”对面发来讯息。过了一会儿,讯息补足:“我是说——你和你的室友们,怎么样?”


  班伏里奥皱眉,想就近抄起五百页厚的地中海战争史,沿着网线伸出手去,在对面人的额头上猛敲一记。艾斯卡勒斯,他心说,就算你是艾斯卡勒斯,你也知道得太多了。


  但他还是抬起头,按下微量的无名火,试图组织一个回复。


  “啊,”啪嗒啪嗒,他打字,“我们很好。”


  我们很好。他想,我呆在客厅角落的板凳上,回复你今晚第二十三条消息;听古老公寓的秘密心脏嘭咚嘭咚,跳个没完。至于室友,他们在跳舞。在阳台前,在冷得该死的木地板上,十二月,光着脚,跳舞。


  他很想抓住谁的肩膀摇晃两下,说:醒醒吧。醒醒吧班伏里奥,醒醒吧帕里斯,醒醒吧茂丘西奥,醒醒吧提伯尔特——提伯尔特富有忍耐精神地闭着眼睛。他正涉过一出戏剧,他搂着他此刻的舞伴的腰,好像对待一把剑。他必须抓握,必须旋转;有时,火焰本身成为幕布,当它叫喊“开幕——”时,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,都只得听候差遣。茂丘西奥笑得上不来气,笑得像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疯子,那时人类尚且不知疯狂为何物。他的几束发辫被一只受惑的手拽散了,黑发随着面孔后仰,在亚麻白的衬衫上晃荡,拍打,像是瀑布攫住的植物,或者另种火焰。


  班伏里奥苦着脸戳开那个对话框。在今夜开始倾斜、开始自燃之前,他说:再见。他加上:晚安。


  他不知道他们要跳到哪个钟点。他不知道一切究竟是真是幻。但是,想想数月之前,这里还是一片兵燹、一层灰烟,在同一片木板上;那么一切即兴舞蹈、一切深夜胡闹、一切十二月感冒发热,都算是上好的结局了。


  不不不,尚可的结局。应该说,勉强尚可。


  那么,晚安!班伏里奥对自己说。黑暗的半空中叮当一声,他听见了精灵的匿笑。



tbc


集中投放一点罗朱帕班!

下一章无趣恋爱故事就迎来无趣完结√

评论 ( 8 )
热度 ( 54 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艾棹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