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棹


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

【Tycutio】三人公寓与漫长战争(10-fin)

9

* 本章读作序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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战争是一场漫长的端详,看见是一声细微的欢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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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


  说真的,我很伤心,我很愤怒,我要举全境之力发出严正抗议,凭着我的十三个封国起誓。是的,你们会说,我是个昏君;但是即便是昏君,也不该受到这等对待。班伏里奥擅自置备本子,擅自写史,垄断叙事权力,还把我蒙在鼓里。班伏里奥,我不幸的兄弟!我只得原谅你。学史半年,你长进很快,你已经备齐了古来史家一切的毛病。


  啊,这个自诩明智的男孩;那个夜晚我看见,我的老精灵咯咯窃笑,向他扔去了一支箭。今天早晨,我死活打不通格朗泰尔的电话,终于打通后,他说:“不,今天酒神住在缪尚,明天亦然。”我只好冲进厨房,摇晃班伏里奥,劝他和我一起去历史博物馆。历史博物馆,听听,这不该是他的老巢吗?结果他说:“不,今天读书会,轮到我讲演。”


  传记小说、帕里斯,还有文学院的姑娘们:史学家的幽灵们不妨调查调查,哪一样导致了班伏里奥的背叛。


  没办法,我只好冲进壁垒森严的猫国城堡,跳到那只猫的床上,掐住他的脖子:不为别的,只是这样易于使他清醒。可怜的猫不得不答应,因为他撕掉了我的爱琴海和阿芙洛狄忒,他欠我一趟亚欧大陆横贯旅行,还有十家博物馆的入场券。可怜的、可怜的猫!他杵在雪里,在站牌旁边,像棵患抑郁症的桦树。你一定没听说过这种树木——这是一种凶猛的树木,懂得一手残暴的雪球攻击术。我坚决不把破碎的雪球掸掉。公交车上,姑娘和妇人们都同情地瞧着我,那么同情,这猫只能自己动手,抖抖索索地帮我往下摘。那副样子真好笑,于是我临时决定踮脚亲他一下,草率招致失败,叭,猫用爪子糊了我一脸。没有办法,猫就是这么一个物种。


  那个抱着购物袋的姑娘对我眨眨哀伤的双眼,表示她完全理解。我感谢她的好意,猫却狠狠瞪了她,唉,那么,我感谢她的牺牲。但是她不可能完全理解。人们,你们饲养白猫、黑猫、橘猫、狸花猫。我,我的猫是众猫之猫。我们要上博物馆去,他是古老树林里所有猫咪的国王,我是十三个邦国的封君;这种事情偶然发生,只有够格的诗人才能辨认。


  天空瓦蓝,公交车摇晃不休,满是阴影和青白的光斑,活像一只储存一月份的罐头。突然间我记起了一个时刻,那种稀罕的、我特别喜欢的时刻。我握着公交车把手,当即告诉猫:那天,美术馆,我看见猫看克林姆特看猫,既然如此,我们改变路线吧,我们去美术馆吧,反正猫喜欢克林姆特,不是吗?


  猫瞪着我,你应该看看那个表情,全人类都应该看看:猫瞪着我,又惊讶又生气又羞赧又无奈又得意。哎呀,复杂之至,无以言表。猫的心路历程想必跌宕起伏,挂在脸上,肉眼可见;但最后,他说好吧。我们坐过了博物馆那站。猫不知在想点什么,可能想到克林姆特,变成恍恍惚惚一个小猫,怎么薅也不做声,还收好尖爪子薅回来。艺术啊,你是人类之光。克林姆特啊,收下我今天的谢意。


  结果抵达美术馆后,三幅大海报冷酷通报:撤展了,撤展了,撤展了。替代美术史走廊的是个巡回文物展,三百件老家伙参与巡回,它们来自某某私有博物馆,曾是古堡居民、要塞守卫。这对于一趟奇想来说,不能不算是美满结局。我说,好吧。猫说,那就好吧。于是,协约签订!我们就进去了。


  原先属于克林姆特的那个展室,该黑漆漆依旧黑漆漆。那面墙依旧高耸,好像悬崖,只是没了恋人的影子。那里挂着十把剑:老白胡子的剑——漂亮的剑——年轻的剑。年轻的城市里,居住着年轻的人,喝下一壶热酒,嗅罢一块手帕,就提起这些剑来砍砍杀杀。我喜欢剑,我喜欢滚满头颅的街道;剑像处女的手臂一样冰冷,一样暖热。一种启示催我上前,在剑身上寻找半个名字、一条玫瑰纹。我喜欢剑。他喜欢剑。我们可以永远站在这里,至少,站在这里一整天。


  我问他,你听见了吗?猫的眼睛听见了,但猫说谎,猫摇头。你听见了,我说,摇头是小狗。你听见了。剑说:走吧。《吻》说:来吧。十把四百岁的剑说:来吧来吧来吧。克林姆特的残影说:走吧走吧走吧。我说,来吧。他说,走吧。我们相向,剑刃撞上剑刃,金箔包围爱人。就这样。


  就这样。在十把剑底下。一分钟,他扶着我的侧颈,手指陷进我的头发。四百岁的剑吹胡子瞪眼,恨不得化身铡刀,对准我们的后脑,立刻下落。别怪哇,我想,这不能怪我。这要怪克林姆特。


  然后,再见!我说,再见,你们这些仇恨焚身的铁!再见,你,和你,你们长眠不醒的金子恋人!


  猫拽着我的围巾。不然,我本可以即兴作诗一首。再见!再见!你们谅解我们。你们爱着我们。我知道。一场古代声音的雨,温暖的雨,落在我的靴子上。我说,我想跳舞;猫拎起我逃离,动作之快,介乎慌张和叛逆之间,就像从女主人手下叼走一个毛线球。他想跳舞,是这样的,我知道。但猫就是这么一个物种。猫不坦承。猫就是猫。




  啊!我写累了,但我写得愉快。翻翻这些纸,班伏里奥哭了多少场?让我给它增添一点愉悦气息。罗密欧,你要相信,维罗纳是座美好的城市。要不是爱好拘泥的史学家作怪,它从头到尾就没有过战争。史学家发明了战争这个词;诗人知道,它是一个代称,一种短效幻影。——史学家本人呢?他的招牌热可可呢?


  我错了。他没有回来。他正深陷读书会之中呢,他翻动纸页,冷不丁翻到爱情。它蹑手蹑脚,尾随而至,我知道。


  罗密欧,我撕了你的信。你还会写信,这真可爱。但是,你的信恐怕会惹出祸端。早在你来信之前,我就获悉了你的爱情故事。你的少女,维罗纳少女,去曼图亚参加演出;如今她回来了,带着一整座特洛伊。在她的行辕,她弯弓搭箭,射落了你;在她的王座上,是你这诗人进行着远程统治。


  罗密欧,你有巧妙的运气,珍稀的运气。但是目前,很难说,这运气是好运呢,还是噩运。让我给你透个底儿:你的女孩是位真正的女皇,是颗火炼的赤榴石。她的国度就是俗称的猫的王国。本国的巫师,他是你的手足,你的股肱。本国的骑士,他会视你为仇雠,逐你如陷阵。你的运气五十对五十,为了你的胜利,我建议你:为我祈祷。


  好运!


  愿你好运!


  愿我们好运!




  班伏里奥翻箱倒柜,也没找到日记本的所在。藏东西实在是茂丘西奥的禀赋。三个房间他都看遍了,他知道了:提伯尔特的物理书封里包着鲁米诗集,茂丘西奥的速写本充满了无辜同学、罗密欧、班伏里奥、朱丽叶、他自己、提伯尔特、提伯尔特、提伯尔特、提伯尔特。但是日记本始终无影无踪——班伏里奥颓然一坐,感觉整个屋子都嘎吱有声,正对他大发嘲笑。他深深呼吸,决定择日和他的兄弟正式谈谈;如果那两个投机历史虚无主义者否认战争后,还保有一丝良心,承认他的中立权力。


  他给自己冲了杯咖啡,在桌边坐下。日光下彻,日色正变得宽厚明亮。唯有她不会笑话他,唯有她懂得时间,懂得沉默者胸腔里积压的语言。这时,别的东西,他不曾寻找的东西,突然撞上了窗玻璃。


  他趴上玻璃,往外张望:一片冻得发青的白色。树木、街道,还只是灰黑的骨架。但是,那个声音又来了,这次更加高亢,像一口小钟。那个红胸脯的旅客时上时下,沿路摇铃。那声音极易被忽略、被遮蔽,它穿过天空,穿过街道和树丛,只为了摇响一只了解太阳的耳朵。


  一只候鸟。他抹抹窗户内壁的水雾,心里记着日子;一只候鸟回来了。


  帕里斯在对话框里问他:结课之后,下个学期,他还会去观鸟吗?


  说实话,班伏里奥不知道。学生从来就是自律又懒散的物种,他们既检视自己的力气,又怀疑自己的力气。类似的矛盾、奔忙,还要延续四年,甚至更久。坐在窗边,摩挲火种,感觉被浸湿,浸湿在不确定之中;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刻。


  但是他们还极年轻:他们刚刚展开自己的行囊,刚刚度过一秋一冬,坐在新生的火堆边,等待维罗纳第一次揭起春天的面罩。


  那只鸟仍然在叫。透明的信件从它口中飞散,在路上、在河上、在灰白的泥土上飘落。


  班伏里奥盯着屏幕。他突然血液发热,心一横,打字:“我想”。


  他发送。然后,犹豫一刻,他追加一条:“当然”。


  不,帕里斯不是女孩们那样的纯血自然爱好者。他从没去过野营,家里也没有树屋。出于兴趣,出于拓展素质的打算,出于对课业的责任心,他偶然走进一间教室,偶然抓起笔,仅此而已。现在他近乎焦躁地谈论物候,更像是闭上眼睛,往众所周知的金色河流里纵身一跳。


  班伏里奥一只手指划着屏幕,一只耳朵充满鸟鸣,陷入了短暂的神游。那么,他答应了。那么,他会去。那么,突然之间,一场旅行诞生了。旅行关乎鸟鸣,但不止关乎鸟鸣。旅行关乎春天的一天:到树下去,和你的同伴会合。他遮挡着面孔,你遮挡着面孔,青绿的阴影举目皆是,生长并抖颤在你们中间。如果幸运,在日落之前,你们将能看见对方的眼睛。


  那就是茂丘西奥的战争。战争是一场漫长的端详,看见是一声细微的欢呼。在一个黄昏和一个黎明中间,秋季和冬季驰车而过。



  等待维罗纳第一次揭起春天的面罩。


  像年轻的人们一样揭起面罩。


  年轻的人站在春天的面罩之后。



  end




-末章,因为是末章,就短小了事;这个蹩脚的小故事到这里就说完了。按理说,最后一个符号在八月三十一日就落定了;但是书写意义的结尾不同于讲述意义的结尾,感谢愿意阅读的慷慨的姑娘们,把它变成了两个结尾、两重旅行、两间房间。

  这个文档最前端本来有一段话:“我们的时间,每天,通过淤塞的方式制造新的地层。时间之流就是枪林弹雨的战场。我们刨挖化石,我们企图把生鲜的时刻暴露于世。”其时还没有“我们”,“我们”就是我。这段话用于给自己鼓劲,毕竟在学校之外打字常常有点困难。尽管困难,尽管这困难说明着我的平庸薄弱,夏天还是顺利收场了。

  但愿它的果子可以酿出一滴酒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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